柯斯安 (Christian Schmidt) 博士演講「以『漢語新詞資料庫』為例，探索東亞概念史研究幾點問題」紀要

　　柯斯安博士，畢業於臺灣大學語言學研究所，目前於中研院文哲所擔任博士後研究員。在進入演講主題前，柯博士先為大家簡述關於「漢語新詞資料庫」的發想契機。回溯於 2007 年，在台大政研所石之瑜教授的課程中，石教授指出，現代政治學的許多術語，是借用日文而來。這讓當時聽聞此事的柯博士非常驚訝。在就讀博士班二年級時，柯博士開始針對和製漢語進行逐步調查。2019 年有幸結識陳建守教授，並於 2019 年至 2021 年開始蒐集資料，共同製作「漢語新詞資料庫」。資料庫於 2024 年 4 月正式開放大眾使用。

　　首先，柯博士為大家講解，資料庫的建構邏輯為，先收集學術界討論過的日語借詞，整理每一個借詞的分類。並且收集和製漢語在歷史語料中的具體書證，以最早書證來驗證學術界的分類是否正確。

　　資料庫的建置目的有二。其一、與柯博士的博士論文研究相關，試圖證明在和製漢語中，哪些是西方人所創造的詞彙。過往多認為所謂和製漢語，皆為日本人所獨創；然而其中約有四分之一的詞彙，是由早期西方傳教士創造，並經由日語傳播至漢語。柯博士運用此資料庫，分析其中的詞彙，判斷詞彙最早的源頭為何，試圖證明其中詞彙為西方人所創造。其二、證明和製漢語的重要性。和製漢語可以說是中文之中重要之「新詞」。嚴格來說，新詞並不是一個專業的術語，而是與既有詞彙相對的概念。新詞會因為時間的推演，而不再以新詞稱呼。然而「新名詞」則是一個專業的術語，特指於五四運動時期出現的新詞彙。若被認定為該時期所創造之新名詞，則永遠將其定義為新名詞。在五四運動時期，有諸多的詞彙，迅速地從日本引進，使得語言學家無法及時判斷新詞彙的來歷。相較於西方，中國的語言學研究起步較晚，於戰後，中國語言學逐漸起步後，才開始出現借詞、外來詞等概念。和製漢語為日本人為了翻譯西方概念而創造的新詞。而這個新詞，必須符合漢語的構詞原理。由此才會讓漢語圈誤以為其為中文。漢語新詞可視為戰後日本人發明的術語，而華語圈續而使用。

　　在資料庫的建構過程中，首先，柯博士根據所收集的 21 篇關於日語借詞研究的學術論文，建立詞表及紀錄類型，並依據自行製作的分析架構，比較各篇論文的論點。其次，建立「最常被關注的日語借詞」總表，據統計有 3244 個詞，至少有 3 位學者曾經討論過；1324 個詞，至少有 5 位學者討論過。一個詞彙若是有越多學者相續討論，代表該詞彙的重要性越大。對於資料庫而言，重要且討論度高的日語借詞，大約有 3200 個，其中包含學術的研究資料以及具體的歷史語料。相對而言，較少學者討論的詞彙大約有兩萬多個；而其他用於驗證、只有歷史語料、學術界並未討論的詞彙，大約有七萬多個。

　　經過柯博士的統計，漢語中的新詞大約有 8 成為日語借詞。在語言學分類中，日語借詞又可分為借義詞與借形借義詞。在中文的脈絡中，可將借義詞稱為回歸詞，如：經濟與互動。借形借義詞又分兩類，其一、重構詞，為新的概念，如哲學、電話等過去並未有的概念；其二、直譯詞，按照語素直接翻譯的詞彙，如熱狗、盲腸等詞。然而柯博士認為，現今學界公認的借詞分類法，用在處理分析和製漢語專題上不夠準確、解釋力不夠充分。原因在於單看詞彙難以分析究竟是日本人發明的，還是中國人發明的。由此必須使用歷史語料去證明、佐證造詞者為誰，這樣才能真正地做分類。

　　關於借詞路徑，經統計 1870 年可以當作一個分水嶺；1870 年前，詞彙從西方進入來源到英華詞典，或從雙語詞典到日本文獻的情況不少。1870 年後，從日本書籍到中文書籍，或到英華詞典的情況明顯增多。若不以時間概念來論，單純討論借詞移動的步驟而論，和製漢語中有不少詞彙，是從西方借用而來。目前在資料庫中，若將條件限制為至少 5 位學者的討論、且有共識的詞，計有 1282 個，其中大約 25% 的詞，最早書證來自西方書籍、英華詞典。

　　「漢語新詞資料庫」有兩個特點。首先，在收錄範圍上，僅限於從明末傳教士來華至五四運動為止的詞彙。其次，在語義變化的討論上尚不完善，主要依據《英華字典》的翻譯及書證作者來間接判斷是否為新詞義，因此仍有可商榷之處。相較之下，「東亞概念史資料庫」專注於處理語義演變問題，將概念作為主要研究對象。

　　概念本身是一個多義詞。對語言學而言，指無形的語義；而在歷史學領域，概念則是具有理論建構功能的抽象詞彙，更傾向於廣義使用。這類歷史學的「概念」也可稱為「關鍵詞」。因此，在進行概念分析時，不同學科會採取不同的方法。語言學的概念分析涉及同形異義學 (Semasiology) 與同義異形學 (Onomasiology)，但這些研究並未直接探討概念的起源。若要進行更全面、深入的概念史研究，柯博士提出或許需要發展一門名為「概念源學」(Logogeneology) 的新領域，不僅要探討語義演變，還需研究概念產生的機制，以及概念與社會互動而共變的過程。

　　思想史與概念史在此有所區別：思想史重視知識體系和思想傳統的發展，並關注關鍵詞之間的論述功能；而概念史則專注於解釋概念的生產機制。「東亞概念史資料庫」致力於整合語言、歷史社會與哲學思想等資料，為學者提供從多角度研究概念發展的工具。

　　針對「概念」與「觀念」的差異，柯博士指出，概念作為思想的單元，用於區分事物——只要兩者是不同類別，其概念就不同。因此，概念分析重點在於界定與區分。然而，觀念則涉及價值判斷與經驗層面，重點是「應不應該」的問題，即人們如何看待事物及其價值。例如，「男女平等」的概念是討論什麼是「男性」、「女性」及「平等」的具體意義；而「男女平等」的觀念則是討論是否應該支持這一主張。

　　關於東亞概念史研究的面向，在東亞時空背景下討論翻譯的問題、和製漢語的問題，會有兩個層次。其一、日本如何翻譯西方的概念，日本人如何理解、詮釋西方思想。其二、台灣與中國比較關心造詞的問題，因為在單看詞形上，無法分辨出造詞者為何，由此需要討論歷史脈絡。整理知識有很多的方法，然而為什麼會選擇製作資料庫？柯博士認為，透過資料庫整理數據，能夠給予我們更多的機會發現未知的事物。

　　在演講後的綜合討論中，連玲玲教授感謝柯博士帶來的精彩演講。連教授認為，透過在概念的討論上，可以發現語言學者與歷史學者有很大的不同，也借此鼓勵與會的年輕歷史學者，學習語言學者對於詞彙解釋的謹慎精神。史語所周叙琪教授提問，在使用和製漢語資料庫時，有發現資料庫中與性別相關的詞彙相當稀少。由此想知道在資料庫開發的過程中，是如何選擇歷史書證的？周教授提到，以「家政」為例，在資料庫中只有顯示沈國威教授的書證，然而其實在沈教授的文章中，並沒有做論證。就周教授觀察，在明治時期就有「家政」這個觀念，並且以「家政」這個詞彙來翻譯當時的家政教科書，可以說是一個很有系統的知識。並且在明治時期 1874 年，由日本文部省主持的第一本家政書譯著，作為日本中小學的課本內容，早就有家政這個概念。從明治初期到 1893 年左右，至少出版了 30 本書。周教授也期待未來在東亞概念史資料庫中，性別相關的詞彙內容能夠再多加發展，並且也好奇和製漢語資料庫與近代婦女期刊資料庫之間，未來有沒有合作的可能？柯博士感謝周教授的提問，對於東亞概念史到底要包含哪些概念？柯博士表示，他非常歡迎各方合作，且以開放的態度蒐集不同資料。柯博士認為在建製資料庫的過程中，最困難的一點在於蒐集資料。目前資料庫只有柯博士一人獨立作業，由此沒有辦法全面、完善地蒐羅各方資訊。若未來有任何合作機會，柯博士非常歡迎。演講於師友們的對談中圓滿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