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妙芬教授演講「聖人處兄弟之變:明清士人對舜象故事的詮釋」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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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妙芬教授為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兼所長,研究領域為明清思想文化史。本次講題為「聖人處兄弟之變」,透過分析明清士人對舜象故事的詮釋,探討明清士人所構想的理想聖人形象,及其反映出的學術思想背景。明清士人相繼在前人詮釋的基礎上提出疑問、推新論點,這些豐富多元的舜象故事論述,不僅與晚明以降《四書》學之興盛、科舉制藝論述求新及註釋考證等學風有關,也反映當時對於儒家聖人與孝弟典範的想法,並觸及一些重要信念的差異。
呂教授的演講首先從《孟子.萬章》篇的兩則記載切入,從孟子與其弟子萬章的對話,討論「象憂亦憂」與「封象有庳」兩段文字當中,孟子如何詮釋舜對於象的兄弟之情;並指出孟子及宋代程朱之註雖已給出了某種「真理性」的答案,明清儒者卻仍不斷出現歧異駁論,其糾結點主要在於兩個原因。第一,舜既知象要殺己,卻又真誠地隨象而憂喜,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理狀態?此一問題的關鍵在於:若在孟子詮釋下的舜象關係,出於非常人所能理解的聖人之心,那麼這樣的孝弟典範對一般人有何意義?凡人可學而至嗎?第二,舜封象有庳的作法不僅牽涉到聖人應如何處公私仁義,還喚起對周公誅管蔡事件的論衡——如果舜和周公這兩位聖人都是憑藉聖人之心、依天理而行,為什麼他們的作法會如此不同?行事準則為何?
在「象憂亦憂」的問題上,呂教授指出,程朱認為萬章所言是否為歷史事實並不重要,孟子主要是就聖人之心與天理的層次來論說。整體而言,宋儒為此經文詮釋奠定了基調,主要強調舜異乎常人的聖人之心,這樣的解釋也為許多後儒所接受。然而,如同前文所述,宋儒將舜的心理與行為拉高到異乎常人、生知聖人的境界,反使其失去孝弟典範的意義,甚至帶給人更多的道德困惑。對此,呂教授認為明清儒者分別從「誠」與「智」的角度出發,提出了不同於《孟子》的看法。以「誠」詮釋的學者認為「聖人不逆億」,聖人先覺只是心如明鏡,任物自來而自照,不會特意機巧地去臆測、推敲別人的動機。因此,即使象是偽裝說謊,然其以愛兄之道來,舜仍然以愛弟之真情歡喜接待他。因此,舜確實可能被欺而不自覺,但也正是在此一情況中,更能顯示出舜的聖人之心是如此純正,絕無私心和機巧。
不過,也有部分儒者不同意上述看法,認為假使舜不知象要殺己,則有可能使自己面臨生命危險;倘若舜的生命因此而受傷害,則象不免因此背負殺人之罪,舜將成為極不孝之人。因此有學者從「智」的角度詮釋,轉而強調舜具有洞悉事態的智慧,認為象若真有危害舜的能力,舜必不會讓自己身陷危機而陷弟於殺兄之罪;之所以不揭穿象要殺己之意,是因為舜知道象之才不足以成事,所以要用迂迴委婉的方法教化他。如何讓舜這位聖人在這則故事中誠智兼備,成為詮釋的難題。
至於在「封象有庳」的問題上,呂教授則認為,自宋儒以降,特別是朱子「仁義兩盡,天理人情皆至」的解釋,實彰顯了舜的政治智慧,並帶出封象有庳的政治效果,為部分後儒所接受並加以引申。然而,此種由政治治理與權力牽制角度來考量的解釋,和《孟子》原文所欲強調的仁人愛弟之情並不相符;所描述出的舜用意深遠的作法,也與上文所論的聖人至誠之心有違。是以,許多明清士人都反對以政治謀略來詮釋此段經文,他們都強調舜封象有庳乃出於真誠愛弟之情,無論分封或請吏代治都是聖人愛弟的作法,絕無政治謀略。
此外,呂教授也注意到,明清儒者在詮釋舜象關係時,周公處兄弟之變的事件也不斷被相提並論。雖然多數明清儒者同意舜身為天子、周公為相,兩人權責有別;且象得罪舜,而管蔡得罪天下,故處置方式不同,此即所謂「其迹不同,其道一也」。但也有一部分儒者認為,相較於周公誅兄弟的人倫悲劇,舜象的結局相對圓滿,由此可見周公於兄弟委曲處或有未察,而舜處象的作法當更為高明。
回到上述如何讓舜在與象的互動中誠智兼備問題,呂教授認為清儒莊存與的詮釋是值得留意的嘗試。莊存與詮釋的關鍵在於扣緊孟子性善論,不將人物的善惡定型,而是強調象在互動過程中向善的轉化,讓「象的改變」作為整個故事的主軸,成為合理化舜之作為的關鍵。除了讓舜能保有聖人「不受欺蔽」與「真誠無偽之心」的誠智形象,改過向善的象更足以承擔受封有庳的富貴;且兄弟真心相愛,以滿足父母之心,舜之大孝亦由此成立。這個詮釋儘管加入詮釋者的諸多想像,未必符合史實,但反映了儒者對於聖人理想人格的看法;莊存與的詮釋架構與內容,也清楚彰顯了儒家寓個人成德於家庭倫理的理想。
除此之外,歷代以來也有不少儒者對《孟子》所記載的舜象故事,提出了質疑。大抵而言,宋儒對於《孟子》的質疑,主要就史事層面而言,未必撼動孟子所言的義理。明清時期則出現更多就義理層次質疑《孟子》的聲音,這些不同的看法顯示出儒學內部對於某些價值觀的歧異,而常被言及的理據則是「國家法制不容違」、「應以天下臣庶為重」、「反對天下治理之公可私授」等。
最後,呂教授強調,士人如何詮釋舜象故事,實與其對儒家理想道德的看法密切相關。儒家傾向從人際關係中去定義人的價值,人不只是單一個體,更是家庭、宗族、鄉黨、國家中的一份子。舜作為大孝的典範,其道德成就不僅關乎他自己,更與家人的德性,及其政治社會身分和責任息息相關。
評論人佛光大學歷史學系李紀祥教授認為,本文選擇以舜象故事為主題,試圖跳脫傳統明清思想史的框架,重新探討明清儒者對於儒家重要議題的方式,以及對史料爬梳的細緻功力,反映出呂教授紮實敦厚的學術特性。此外,李教授亦提出了幾點建議:一是歷代儒者對於《孟子》的解讀不盡相同,是以在選擇《孟子》作為舜象故事的底本之前,或許還可以做更多的辨析。其次則是在文章中,多次出現「聖人」一詞,但歷代對於何謂聖人的看法不斷在轉變。從先秦的孟子,到宋明理學中的《孟子》,其聖人之義的差異性,同樣值得關注。另外,如何理解明清儒者的重新閱讀,特別是文章中所引用的史料,多為科舉用的教導性文本,而非思想性的文本,因而有明顯的科舉框架。此外,在故事來源上,除了《四書》以外,《尚書》、《史記》等,也是可能的來源之一。最後,莊存與的詮釋,與其清初的宮廷背景有無關聯,也令人感到好奇。
本文為呂妙芬教授撰寫中有關明清之際儒學思想之專書的一章,由於孝弟人倫在當時儒學思想的重要地位,作為大孝聖人典範的舜也受到士人關注,本章以舜象故事的詮釋為主題,除了分析說明士人的看法,亦希望藉此探詢明末清初儒學發展的脈絡。由於研究的角度與過去有所不同,引發在場學者的興趣與諸多討論,也令人期待呂教授新書早日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