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de Lucas 博士演講「Dreams that Rebounded Over and Over Again: Rewritings and Disillusion in 17th and 18th Century Chinese Tales」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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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秀珠博士此次演講以「Dreams that Rebounded Over and Over Again: Rewritings and Disillusion in 17th and 18th Century Chinese Tales」為題,探討清初蒲松齡 (1640-1715)《聊齋誌異.續黃梁》及清中葉沈起鳳 (1741-1802?)《諧鐸.夢中夢》對唐沈既濟 (750?-800?)《枕中記》的改寫。
盧博士稱筆記小說為「娛樂文學」,指出其在中國文學的文類中,篇幅較短,多為文言作品,但長篇話本則多會使用白話。它們與詩文不同,被視為小道,往往受到輕視,這也是許多小說作者以筆名創作的理由。小說的題材廣泛,社會、宗教、愛情乃至「超自然」,描寫神仙鬼怪與人世的交錯。其中盧博士最感興趣的是「夢」的題材,她認為小說中的「夢」是反映特定時代作者主體性與個人性的鏡子,藉由分析作者如何描寫夢境,我們得以窺見其對時代及人性的思索。
盧博士解釋其研究時段的選擇,指出在清初至清中葉,中國古典文學尚未受到西方影響,仍然處於「古典」時期。明代大量的夢境敘寫傳統,在易代後被作者借以敘說創傷與破滅。正如 Lynn A. Struve 指出,清代中葉後關於夢的記敘減少,以及考證學的實證學風興起。雖然如此,清代小說中夢的主題仍值得研究,如 Keith McMahon 便指出此時期小說作者藉由小說文體的顛覆性來描寫一種犬儒式的疏離感。盧博士在個人研究中,也注意到易代對於小說敘事的影響,因此她由清代小說對唐傳奇的改編與重寫切入。中國文學原本就有「重寫」傳統,尤其是不同文體的重寫,如《枕中記》在為清代筆記小說改寫前,已先後為元代馬致遠 (1250-1321) 及明代湯顯祖 (1550-1616) 改編為雜劇《黃梁夢》及傳奇《邯鄲記》。而在重寫的改動細節中,往往展現了各個時代的敘述與風格。
唐傳奇《枕中記》寫呂洞賓度化盧生事。盧生於邯鄲邸舍遇道士呂翁,感嘆自身困蹇,呂翁授其囊中枕,盧生伏枕而眠,於夢中歷經婚姻富貴、功成名就、被詰幾死,乃至復官後五十年顯貴人生,夢醒後邸舍主人炊煮之黃梁尚未熟。在《枕中記》短短篇幅中,詳述了盧生入夢後由進士及第踏入仕途的十餘次升轉,篇中對功名利祿的強調,目的在於導向其道德結論:即功名利祿皆是虛的道家體悟。
清蒲松齡《聊齋誌異.續黃梁》及沈起鳳《諧鐸.夢中夢》的主角都名為曾孝廉,它們對入夢描述不像《枕中記》一般直接,皆刻意以模糊的敘述令讀者不知主角已入夢。在《續黃梁》中,曾孝廉已中進士,求卜得「二十年太平宰相」批語,意氣正高。後入寺避雨,困眠,夢中皇帝親召為太師,高堂廣廈、僕婢成雲。因君王寵信,日益驕恣,貪斂濫權,最終遭人劾奏,夫婦被判流放,途中遇盜被殺,又為鬼卒拘往地獄,依其種種罪過受油鍋、刀山、飲其陽世積攢金銀等苦刑。刑畢,閻王判其轉世乞人女,十世被賣為妾,受大婦凌逼。後盜劫其家,殺其夫,大婦誣其結盜,不堪重刑而認罪,判凌遲,悲號時聞「兄夢魘耶?」方驚醒,老僧笑問「宰相之占驗否?」曾不再有台閣之想,入山不知所終。
盧博士指出,同樣旨在宣揚功名利祿一場空,但《續黃梁》作為篇幅較長的白話文學,對主角的性格、心理描寫較多,將主角的夢加上了死亡與投胎轉世的轉折,較《枕中記》更複雜辛辣。它的描述重點由《枕中記》中主角的種種官銜轉為主角的種種罪行。或可解釋為唐代更在乎科舉管道不通時士人的升遷途徑,而清代則在乎官員普遍的腐敗惡行。就這一點來說,《續黃梁》更像《儒林外史》等諷刺小說,對主角作為不道德角色的惡行及其懲罰之敘寫都走向極端。小說中個人無止盡的欲望被一一滿足,但隨即遭到道德及社會審查,這是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相當普遍的「報應」觀。《枕中記》與《續黃梁》都藉夢來「度化」、「點醒」,但前者敘述重點在主角的功名成就,後者則在其惡行與懲罰。
在篇幅最短的沈起鳳《諧鐸.夢中夢》中,曾孝廉攜僕赴考,借宿僧寺,閒步入人家,直達內寢,卻見其妻,方得知已中進士,此乃新購別墅。就寢時因念今已富貴,欲納妾,忽客至贈四美姬,環肥燕瘦,各具風情。正與四姬於幃中享樂時,聞妻高喚,春夢頓醒。曾怒嗔其妻打斷好夢,妻泣訴舊日困苦扶持之情,曾益怒,斥其不配官誥,正於此時,聽僕人喚「相公夢魘耶!」醒後失笑。
盧博士析論《夢中夢》的重點由《枕中記》、《續黃梁》的公領域轉為私領域,尤其聚焦於功成名就後內幃的風流享受。故事的結構使用了罕見的「夢中夢」形式,同樣包括了扭轉、批判及挫折,然而此篇中不再有點醒、度化的角色,主角也並無人生了悟,而是在被僕人喚醒後擁被大笑。敘述者無特定立場,採取了疏離的視角,因此故事的語調相對輕鬆,較不「道德」。也因此,夢境在此故事中除了美學及作為笑點,並無特別作用。
最後,盧博士再度總結了兩部小說重寫的特點,並指出不同時代作家對同一題材的重寫,可以讓讀者一窺作者們歧異的關注所在,他們對人性欲望的體察及如何藉文學加以呈現。故事中夢境彷彿擔任弗洛依德「審查」機制,無論是社會或私幃的「審查」,夢的內容突然改變是一種醒悟的機會。
演講結束後,史語所王鴻泰教授提到夢的主題在不同時代有不同寫法,是一個古老的主題,要將這主題放在特定時代似乎有困難,尤其是清初有其特殊時代背景。王汎森教授的研究提到明末清初道德嚴格化的傾向如朱子學的興起等。類似這兩篇小說對人的欲望加以呈現並批判的作品還有不少,如長篇小說《歧路燈》、《醒世姻緣傳》等,所謂的教化主題或報應故事。
陳熙遠教授則提到比起夢境,他對於主角們如何「醒來」更感興趣。道家談「夢醒」,像《枕中記》的夢醒有道家的點醒的感覺,《續黃梁》的夢醒幾乎是一種拯救,而《夢中夢》則整體氣氛輕快。但也許要比較不同時代時必須考慮作者的時代、社會脈絡。
史語所李仁淵教授提出數個問題:考證學興起與清代夢敘述減少的關係;《續黃梁》較《枕中記》為長是受到白話文學影響的根據;《儒林外史》被公認為第一部諷刺小說,《續黃梁》是否可以稱為諷刺小說;《聊齋誌異》及《諧鐸》一個是神怪小說,另一個是諧趣小故事,文體不同,或許盧博士所提到的一些歧異點來自文體?陳熙遠及李仁淵教授皆補充了《諧鐸》的命名即「寓教於笑話」,因此故事筆調自然顯得較為輕鬆。盧博士回覆,考證學是清中葉以來對實證學風感興趣的例子之一,與夢的敘述沒有直接的關係,並引用了林富士教授及 Allan H. Barr 教授的研究回應第二個問題;也強調她並未說《續黃梁》影響《儒林外史》,但認為《續黃梁》本身的確充滿諷刺,因此《聊齋誌異》並不僅是神怪,而《諧鐸》也不僅是小笑話。
盧博士最後補充了她接下來的研究計畫,即清代小說對唐李公佐 (770?-850?)《南柯太守傳》的改編,同樣是出自蒲松齡的《聊齋誌異.蓮花公主》及沈起鳳的《諧鐸.蟪蛄郡》,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