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觀點下十九世紀的臺灣歷史——西文史料的閱讀、詮釋、想像」工作坊 第七次討論會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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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偉智博士現為宜蘭縣史館文獻委員會委員、美國紐約大學歷史學博士候選人,曾任國立宜蘭大學講師、紐約大學講師。研究興趣為臺灣近代史,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比較研究、歷史人類學、歷史與社會理論。甫出版學術專著《伊能嘉矩:臺灣歷史民族誌的展開》(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 年),另有多篇學術期刊與專書論文。
陳博士的演講首先介紹其新作《伊能嘉矩:臺灣歷史民族誌的展開》。本書討論 1895 年來臺的伊能嘉矩,如何透過清代臺灣文獻的收集與研究,以及臺灣全島性的原住民調查,陸續生產出具有近代實證史學與人類學知識特徵的臺灣歷史民族誌,從而成為臺灣研究的知識權威。此外,該書也從後殖民的知識史觀點,來分析伊能嘉矩當時的知識生產所具有的殖民主義特徵;並討論戰後國民黨以中國民族主義,對臺灣史研究所施行的學術壓制與檢查下,伊能嘉矩的研究成果對於戰後臺灣知識「低緩但持續地產生影響」。最後,1990 年代臺灣民主化後,臺灣研究開始強調臺灣主體性,掀起了一波伊能嘉矩熱,陳博士分析其作品如何經由臺灣學界與公共歷史的再生、挪用與批判,成為今日臺灣歷史文化知識的重要構成元素。
接著,陳博士以伊能嘉矩和平埔族噶瑪蘭三十六社頭目振金聲在田野調查中的互動為例,說明伊能嘉矩如何把振金聲這個報導人的主位觀點知識,發展為他從觀察者角度所詮釋而成的客位觀點民族誌知識。也就是,分析伊能嘉矩這個殖民地人類學者,如何生產有關臺灣平埔族的人類學(民族誌)知識。陳博士注意到噶瑪蘭這個平埔族社群,從 19 世紀初期被納入清廷統治以來,逐漸受到清朝國家體制與漢文化的影響。振金聲曾在官方創設的仰山書院讀書,作為番社頭目,在清代就已經擔任官方與社群的仲介角色;到了日治時期以後,仍然繼續擔任這一角色,因此才成為日本總督府番地行政的協力者,以及原住民調查的重要報導人。
陳博士主要從三個面向,討論伊能嘉矩有關噶瑪蘭社的知識生產過程。首先是訪談形式。當時振金聲是番秀才,可以讀漢字,已經不太熟練噶瑪蘭語,主要是說閩南語。伊能嘉矩來臺之前受過漢學教育,具備閱讀漢籍的能力;學習過清朝官話,可能會說官話;剛開始學閩南語,但還不能交談運用。所以兩人的溝通,主要是透過筆談。另外,有意思的是,振金聲在接受伊能嘉矩調查之前,曾經接受過另一位日本調查者田代安定的訪問。田代安定曾詢問他「祖源何處」,當時振金聲回應以還未看到《噶瑪蘭廳志》。而一年後,伊能再與振金聲對談時,振金聲回答了類似的問題,過程中可看出他確實參考了《噶瑪蘭廳志》的內容。因此須注意的是,振金聲回答伊能嘉矩的許多問題,有些雖是本族群傳說的表述,但有些則已經是複製漢人知識的敘事;更有些是經過漢化後有意或無意的虛構,譬如主張本族是從中國陝西遷移而來。
其次,陳博士提醒我們伊能嘉矩的知識旨趣,以及他對於調查資料的詮釋與知識內容的建構,其實是受到日本與西方學界最新的人類學知識影響。當時日本人類學者坪井正五郎,以及西方 E. B. Tylor, John Lubbock, Terrien de Lacouperie, Bernard August Langkavel 等學者的人種論,還有普遍性的文化進化論,構成伊能嘉矩的主要問題意識與知識框架。因此,他並不是如實的從振金聲的主位報導與漢籍文獻資料,再生產出噶瑪蘭的民族誌知識;而是根據當時帶有殖民主義色彩的進化論觀點,生產出有關臺灣的歷史人類學。這種客位性的人類學知識,與振金聲主位性報導間有著複雜的關係。伊能嘉矩與振金聲的對談,雖是同一個時空環境中場域的交流,但之後在伊能嘉矩的民族誌中,他除了將報導人振金聲距離化,即疏離成被觀察的客體,更加以「時間化」,即書寫成彷彿更早時代背景中的人物;而且將振金聲對周圍地景、族群的主觀解釋完全刪除,並從其口述回答中選擇性地挑取素材,生產出進化論式的族群知識。
此外,陳博士也提醒我們,從 1896 年振金聲有關本身族群知識的敘事中,可以看到清代國家與漢人文化對於原住民社群的知識影響。可以說,伊能嘉矩所遭遇的,是一個正在經歷族群文化變遷的民族。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日本的殖民統治,與伊能嘉矩的田野調查和族群知識的生產,臺灣的平埔族很可能會變成如同中國華南的少數民族,在後來的某個時間點,藉族譜、宗祠自我建構出一種文化,去尋找類似自己祖源的漢語和漢音,重新編譯一套祖源傳說;進而去參加漢人社會的科舉考試,並在當時的主體社會裡,找到一個向上流動的機會。
演講結束後,有與會學者提問,伊能嘉矩等日本學者所產出的人類學知識,與當時西方人類學者的研究成果,有何相似與相異之處?陳博士回應,伊能嘉矩所生產的知識,在很多面向與西方人類學的知識有類似的特徵;不過日本帝國在日俄戰爭後取得自信,日本學者所生產的人類學知識,在某些層面上已開始顯現出其作為帝國特有的知識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