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瓊云教授演講「改寫異人傳:明清之際的書籍文化、歷史想像與詮釋競爭」紀要

 
講題: 改寫異人傳:明清之際的書籍文化、歷史想像與詮釋競爭
書名:
主講人: 劉瓊云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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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胡曉真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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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會者:
時間: 2024 年 1 月 15 日(一)上午 10:00 至 12:00
地點: 文哲所二樓會議室/Webex視訊會議室
撰寫人: 林小涵(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學者)
刊登日期: 2024/01/15
 

  這次演講,劉瓊云教授從一位堪稱奇異的忠臣說起。劉教授為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博士,研究領域以明清文學為主,長期關注文學與歷史、神怪與宗教、異文化遭遇、文學媒介與文化生產之互動等議題。這次演講的主題源自劉教授長年對於「靖難」故事的關注,以及近期對於書籍史方法的探索。劉教授注意到,在明代出版的靖難敘事中,程濟(生卒不詳)是一位特異的人物,在不同類型的書籍中,分別以術士、忠臣、名將、甚至神仙的形象出現。劉教授從書籍史的角度,考察從明代中期私家史傳到明末話本小說《型世言》、《西湖二集》對程濟的多樣性詮,爬梳這位正史的邊緣人物,死後豐富而獨特的文本生命。

程濟生命的載體

  劉教授首先簡述敘寫程濟的主要明代文獻。明代有關程濟的出版品中,以紀錄「建文事件」的野史、筆記為早期代表,主要凸顯其神出鬼沒的術士形象。隨著嘉靖、隆慶、萬曆年間,士人學者的考掘、補遺,又得益於晚明蓬勃的出版業,出現了號稱程濟於追隨建文流亡時所作的《從亡隨筆》。其後,明末坊間出現一股「程濟熱」,如中篇歷史演義《續英烈傳》、白話短篇小說《型世言》與《西湖二集》,乃至輯錄歷代名將傳略的《廣百將傳》系列兵書皆特意敘寫程濟。一位生平模糊的術士,如何成為晚明小說中具有魅力的奇人?從程濟的例子,可以看出晚明時人對於何種特質的關注與想像?

  劉教授曾由書籍媒介、知識製作的視角,撰文探討《皇明英烈傳》中的國朝意識,此次聚焦《續英烈傳》、《型世言》與《西湖二集》等相關典籍,考察編撰者們如何安排敘事細節,搭配各書中之副文本(paratext,或譯作超附文本),建構程濟的文本生命,重審明末時局之下,才學與用世、倫理行動、進退出處等議題。

異人傳中的離心力

  在原始史傳僅約三百多字的記載中,程濟形象具備一種「離心力」,異於後世虛構作品中程濟與建文帝的不離不棄。關於程濟的記載,以張芹 (1466-1541)《備遺錄》〈岳池縣教諭程公〉為早,具有明顯的邊緣特徵。此段文字記述程濟出身陝西朝邑,任職四川岳池,相對於朝中重臣,屬於低階邊區地方官。程濟與建文帝的關係,也不以「知遇之恩」的理想模式展開,而是在程濟觀察星象、預見兵禍「上書示警」後,歷經被疑、獲罪、下獄、預言應驗,得赦、而受命為南兵軍師。建文陣營於徐州一役得勝,但程濟不以戰功為喜,反而預謀埋名隱遁:藉口「祭碑」、密施禳術,使永樂帝按建文「功臣碑」上姓名誅戮異己時,不見程濟之名,因而得以逃脫。史傳記載中。程濟的形象是個異議者、隱遁者,一開始與朝廷間的關係帶有緊張性,因異能獲罪、見用,也因異能脫難。

  劉教授指出,張芹《備遺錄》之後,黃佐 (1490-1566) 的《革除遺事》和鄭曉 (1499-1566) 的《遜國臣記》,開始將程濟與另一位同鄉建文朝臣——高翔——的傳記並列。黃佐於「高翔」條目下附入程濟傳記,描述二人的句式與內容皆呈對比:「高翔,西安朝邑人。有文學節行」,「同縣有程濟者,有法術」,以前者的「文學節行」相對於後者的「法術」。鄭曉《遜國臣記》進一步著墨二人互動情誼,添加程濟勸說高翔學習術數,及兵敗後,程濟不隨高翔殉死,願為建文謀畫的「智士」記述。鄭曉藉此更進一步凸顯程濟之「術」,調動他在「遜國臣」中的位置與內蘊,推崇他以「智術」救主能力。

《型世言》——小說作為知識議論與倫理思辯的場域

  劉教授接著進入話本小說《型世言》對程濟此一人物的發揮、重塑。《型世言》全名《崢霄館評定通俗演義型世言》,為明末陸雲龍(字雨侯,生卒不詳)與其弟陸人龍(字君翼,生卒不詳)的聯手作品,於崇禎四、五年 (1631-1632) 前後出版。此書編撰者設計「副文本」極為用心,各回前有不同書體寫成的小序、小引或題詞,搭配不同字號、署名的評點者;另有回末評、夾評、版畫插圖,共構成兼具美學性與議論性的空間,「多音對話」。

  《型世言》第八回〈矢智終成智,盟忠自得忠〉寫程濟與高翔故事,以高翔為傳統積極入世,志氣凌霄,不畏死節的忠臣典型,而對於程濟的「智士」形象,則從多方面營構敘事細節,試圖推出一種超然冷靜的「忠智」倫理。小說首先從程、高二人的知識態度入手:兩人同於維摩寺讀書,遇見遊方西僧,慷慨直爽的高翔以儒學為正宗,認為遊方和尚來路不明,寺院中多有不肖僧人,故「道他是異端,略不禮貌」。程濟則認為遊方僧「好歹自有不同」、「不應一概而論」,採謙和委婉的態度交接相談。程濟因對異己不抱成見,西僧臨別之際,致贈「能匡扶時艱,也可保全身命」的奇書。小說敘寫程、高二人不同的生命氣質帶來相反的學問、用世取向,突顯程濟之所以學得「奇術」的過程,正因其兼容的性格和開放的知識態度。

  面對「靖難」國變時,程濟不執定見、隨機應事的特質,也展現於他與建文的互動中。劉教授比較《續英烈傳》、《型世言》商議建文出亡一幕,前者描寫數名忠臣聚集宮中研議,見識獨高的程濟建議建文出亡;後者則刻意鋪陳程濟從亡的「偶然性」,該幕沒有諸臣計議,程濟入宮只見無人扶持、遭臣下「遺棄」的君主。建文無助,問程濟「何以策我?」後者以「陛下宜自為計」回覆。此時建文皇后出言分析國事,鼓勵建文出亡募兵,以圖復興,建文回答:「朕孤身如何能去?」程濟於是在「陛下如決計出遜」前提下,表達相從之意。小說以細膩的情境對話,呈現程濟順、隨、輔、從的人物性格。

  前述《型世言》西僧與高翔、程濟臨別時,預言二人功名都將「顯而不達」。高翔認定為官、事君、保國乃讀書人本分,若遇國變,則當勇決赴死;程濟則回應「我道士榮殺身,無濟於衛,倒不如甯武忍死全君」。劉教授分析此中春秋衛國甯武子助衛成公出亡、返國執政的典故,富有深意。小說此回入話以介子推從亡晉公子重耳以圖恢復,事成後不求功名,堅持躲避山中以致遭焚死之事,帶入正話故事。此回兩次述及「不避艱難」皆聯繫介子推,與朱熹於《四書章句集注》稱揚甯武子「不避艱險」措辭相似,可見介子推與甯武子典故,都是小說家透過程濟言行,思索倫理行動之合宜性時,背後援引比較的「潛文本」。雖然正文敘述似以介子推為表率,但述及重耳下令燒山以逼使介子推出山受賞,子推寧死堅決不出時,眉批以「究竟貪名」評論,可知編、評者認為介子推拒受封賞,仍是對「名」的執著。全然無心功名、刻意「隱姓埋名」的程濟,顯然高於介子推、甯武子與高翔。相對於其他靖難忠臣,程濟護主行為並非出於名或道德要求,而是一份偶然的對於君主的憮然之情。而如此順勢而行,別無冀求的「沉晦」之智,正是程濟的過人之處,也蘊含《型世言》對於儒家忠德內涵的反思與新詮。

《西湖二集》:「神仙」譜系

  如果《型世言》中的程濟形象,是一位仁心智士,那麼周清原《西湖二集》卷二十五〈吳山頂上神仙〉,則完全將程濟置於以杭州為中心的神仙系譜。周清原,名楫,杭州人。相關生平記載甚少。由湖海士(身份不詳)〈《西湖二集》序〉與談遷 (1594-1658) 《北遊錄》記載,略知周清原應是困頓、不得志的下層士人,以編寫小說謀生;入清後,曾於北京從事書業為生。

  〈吳山頂上神仙〉連綴十多位佛道人物神異事蹟,從東漢中天竺僧人法蘭至明成祖西僧哈立麻等,在明清話本小說中敘事型態特殊,乍看主軸較為鬆散,但同時也反映周清原廣博的知識興趣。小說寫道:「世上有一種迂腐不通之儒,專好謗佛,只因終身讀了這幾句臭爛文字,不曾讀三教古今浩渺之書,不曾見孔子之言,所以敢於放肆如此。只是眼界不大,胸中不濟」,可知作者談佛論道,強調三教知識的互通開放,批駁抱守一家之言的讀書人。

  此回小說以元明之際神仙人物冷謙(生卒不詳)為主體,最後連結程濟。劉教授認為,作者選擇冷謙作為此回敘事承上啟下連結,可由三方面思考。首先,是其「特異性」。小說以白話敘說冷謙於洪武朝任協律郎事蹟,描寫劉基、冷謙於山林泉石間談道論藝、奏賞音樂後,收錄劉基〈泉石歌〉全文並搭配版畫插圖,描繪其超離塵俗面向。其次,為刺激歷史想像的「話題性」。王鏊 (1450-1524) 《震澤長語》記述冷謙曾繪《蓬萊仙奕圖》,上有張三丰題識,後來更出現多幅托名冷謙、仇英(約1494-1552)的《蓬萊仙奕圖》。小說改編此傳說,將冷、張相見場景設定於吳山之上。其三,藉插圖的諧謔、市井性,構成雅俗交錯的反諷性。此回共搭配兩幅插圖,與上述的〈泉石歌〉插圖相對,另一幅再現小說中「冷謙鑽瓶」的畫面,具現冷謙施法術協助窮困友人進入朝廷內庫竊銀,並當洪武帝之面遁入一瓶中逃脫的趣味軼事;以異術出入宮禁、令帝王困窘,跳脫皇權羅網。富有諧謔感的術士冷謙,因「脫逸」帶有反叛性,與《西湖二集》程濟故事中的輕巧奇趣、程濟傳記〈岳池縣教諭程公〉中的神秘感、《型世言》中清冷折衷的程濟形象彼此呼應。

  劉教授總結,程濟這位面目模糊的歷史人物,於明末清初時期,出現於野史、章回小說、話本小說等各類書籍,最後進入戲曲。持續以各種新面目「重生」的程濟,反映當時出版文化的動能。而程濟人物內涵的異動,結合史傳與虛筆,轉化文言與白話表述,雜揉雅俗,折射出編者各異的知識態度、歷史褒貶與對自身當代用世之道的思考。

  演講後的綜合討論中,主持人胡曉真教授,及黃冠閔教授、劉苑如教授、廖肇亨教授、李育霖教授、楊玉成教授、陳威瑨教授及諸位與會學者就神仙與忠臣敘事的因果關係、明代建文事件的政治壓抑面、程濟的「邊緣性」、明代文人對神仙/英雄故事的崇尚、程濟故事對日常知識譜系的呈現與挑戰等問題,熱烈地與劉教授進行對話。劉教授針對上述問題,逐一進行回應,其中對於「為何選擇程濟來作為討論對象」的問題,劉教授提到在她檢閱晚明文獻的過程中,程濟總是不斷出現,因此「是晚明讀者選擇了程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