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哲嘉教授演講「象膽之謎:傳統中國動物解剖學芻議」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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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哲嘉教授專長中國醫療史、中國科學史等領域,特別關注明清以來中國與西洋、東亞各國之間相關知識的交互影響。本次演講從耶穌會傳教士書簡中的象膽故事,呈現當時中西方對於動物身體的相異認知。
1730 年,傳教士巴多明 (Dominique Parrenin, 1665-1741) 致信法蘭西科學院院長 Jean-Jacques d'Ortous de Mairan (1678-1771),講述了一個他所聽聞的故事。巴多明述及與兩名老儒的言談中,聽聞 40 多年前孝莊文皇后 (1613-1688) 苦於眼疾,太醫們百般嘗試各種療法卻依然未見成效,此時有一位太醫表示象膽可以治療,因此康熙皇帝立刻命人宰殺一頭皇家象房馴養的大象,卻找不到象膽。皇帝認為太醫學問不足,遂召集了翰林學士與九卿以上的大臣討論此事。眾人正苦無對策之時,一位名叫周清原 (?-1707) 的朝士表示他曾在書中讀過:大象的膽囊並不隨附肝臟,而是隨四季不同而在四肢之間移動。眾人按照他的話,在象足中找到了膽囊。皇帝因此對周清原大為欣賞,周氏爾後平步青雲。
巴多明聽聞此故事,感到不可思議,遂追問兩名老者:周清原找到的有無可能是淋巴?老者回答:中國人每天都在屠宰動物,因此不可能搞錯動物的內臟。巴多明進一步追問膽汁是否儲藏在一個囊狀物裡等細節,兩名老者不甚了了,但堅信此事為真。見到巴多明如此鍥而不捨,老者好心提供了他們的知識來源,可能就是《本草綱目》。巴多明閱讀之後,確實見到其中記載宋太宗 (939-997) 與大臣在象足找到象膽的故事,這事進入宋代政府編纂的本草,形同得到官方認證,從此流傳後世。巴多明感到困惑,遂致信法蘭西科學院,詢問能否為此再解剖一次大象,以找尋真相。
張教授講述完巴多明的故事後,首先討論這則故事的真實性與史料特色。這則故事本身並未記錄在中國史料之中,但仍有一些蛛絲馬跡,比如滿文辭典《御製清文鑑》便記載象膽隨季節遊走於四肢的知識;至於周清原則確有其人,他的履歷確實也顯示他的官運在孝莊皇太后重病的康熙 26 年之後扶搖直上。另外,巴多明寫回法國的信件,應會為了讓讀者容易理解而修飾文辭,例如在背後涉及中西的解剖觀念差異時即是如此。中醫在講五臟六腑時,通常想到的是實體的臟器,因此單提「膽」的時候,主要是指膽囊。西洋則雖然清楚有一個膽囊,但其關注的是人體的四種體液,因此提及膽的時候往往是在講膽汁。巴多明的信件提及自己詢問的問題包含找到的膽「是否儲藏在一個囊狀物裡」,便是這個原因。又如巴多明信件提及的淋巴,乃是歐洲解剖學在 1652 年才證明的體液,當時這個觀念還沒有機會在中文世界流傳,兩名老儒不可能理解,因此巴多明應該不會跟老儒提問他們聞所未聞的東西才對。
張教授接著說明,歐洲其實對於象膽的存否也並無共識,亞里斯多德 (Aristotle, B.C.384- B.C.322) 認為象沒有膽囊,但蓋倫 (Galen of Pergamon, 129-200) 則認為有,他曾在解剖大象時找到了一個。巴多明之所以致信給 de Mairan,應是因為法國為當時的解剖學重鎮,法蘭西科學院當時有撰寫大部頭動物志的計畫。即便當時動物志中關於大象的篇章並未出版,但科學家們已在路易十四 (Louis XIV, 1638-1715) 的面前解剖過大象,留有了相關的筆記。de Mairan 於 1732 年的回信,便依據當時的研究筆記回覆巴多明大象應該是沒有膽囊,或者是很難找,但無論如何,沒必要為此再宰殺大象。
張教授接著描述象與象膽如何進入中國人的視野之中。古代的中原有不少大象,「豫州」這個地名即反映了當時的情況。可是到了戰國時代,已難見大象的蹤跡。由於在中國人視野中,大象曾經存在過卻已難尋,因此當人們要描述大象時,只能用形似的東西來比喻,因此漢文以「像」這個字來表示物體的相似。人們對大象存在過卻已難尋的認知,從漢朝開始,逐漸產生了一些與象有關的神話。人們傳說象是北斗七星中的瑤光星在地面上的化身,也視牠為最能與上天感應的動物,象的某些部位被認為有靈性,例如當煉丹成就時,擺置在鼎爐旁邊的象牙會發光等說法。佛教傳入中國之後,關於象的文獻越來越多,但象膽是到六朝時期才有所記載,直到北宋,才首次進入本草學的系統,記載了前述宋太宗找象膽的故事。
今日的科學認為象沒有膽囊,中國對於象膽在腳中的說法,並非無人懷疑,有些筆記留下個別的解剖記錄,說法不一,但結論都承認大象有膽。此類故事一直到明朝仍在流傳,比如有記載表述,將領因熟知季節與象膽位置的關係,而大破緬甸軍隊的象陣。同時,《本草綱目》中記載了蘆薈因為味道極苦,別稱為象膽。這些例子,表示中國人真的認為有象膽,直到今日的中藥藥典,依然有象膽這味藥,但其實是膨大的肝管。
張教授接下來考察了中國人關於其他動物的知識,以與象膽的知識作比較,其中同樣沒有膽囊的馬特別值得關注。中國古代有動物解剖及長久食用動物的經驗,有獸醫書籍詳細記載馬的骨頭。但是這些文獻往往僅注重實用性,因此呈現的知識並不完整。而古人對動物身體的知識,乃是套用人體的理論框架。膽在人體的五臟六腑中被認為與勇氣有關,當膽汁豐沛,膽囊就大,人就勇敢。這樣的人體知識也比附到動物身上,好比人們知道馬沒有膽,他們就覺得這正是馬容易受到驚嚇的原因。至於馬為什麼沒有膽囊,中國人也提出了各種解釋,主要是根據五行的原理,主張馬對應的地支是「午」,午時、午月都是天氣最熱的時間,五行屬火,因此屬木的膽囊沒有存續的餘地。
象膽的知識也與馬無膽的知識一樣,以天地萬物相互感應的原理來解答。明朝醫者李梴認為象膽在象體內的位置,是配合北斗七星的移動。清朝學者章穆進一步指出,大象乃是瑤光轉化而來,象膽的移動也是因應瑤光的移動。乾隆時清宮編纂的《獸譜》,更明白指出象是合乎天象的動物。
類似的思維也見於中國的人體知識,中國人認為人體中有「人神」,是人體內對應著上天,會隨時間在人體內移動。由此可以看出東西方思維的差異,巴多明遇到疑問時,是想再請人解剖大象,東方則是設法用已有的知識比附。
張教授最後比較東西方動物解剖學的差異,中國有對動物身體的豐富經驗,但是關注的是氣的流動,即便詳細紀錄骨骼名稱,其原因卻在於時人認為骨頭是尋找氣流動的經穴最重要的體表地標,西方細緻描繪的肌肉與神經在這套理論下沒有用,就付之闕如。然而,西方也同樣以自身人體知識與動物比較,巴多明為康熙皇帝講解西洋醫學的教本《格體全錄》,便多處反映了這個觀點。
演講之後討論熱烈。陳柏旭教授提問,象膽因應季節移動的想法,是否也是因為中國歷史上幾次氣候變遷而產生的意識?張教授回應,時人對於農作與氣候的理論很多,但關於象與氣候的討論則沒有。黃克武教授提問,動物解剖一詞的適用性問題,感覺中國的動物解剖並未成為系統化知識,是否將重點放在東西方動物身體觀的不同;賴毓芝教授亦追問清宮的《鳥譜》等著作,雖然閱讀了歐洲的解剖學成果,但並不關心其中的機制,而是關注其外在的型態。從而詢問中國究竟怎麼看待解剖,其觀察的重點又是什麼?張教授表示,動物解剖作為主論點有其力量,但也有一些侷限,原本將重點放在少有人談的東方動物解剖,因此本文無法多談西方。事實上,當時的西歐對解剖學的看法也是有分歧的。黃克武教授提問,直至今日都有吃膽可以明目的說法,中醫如何解釋?張教授回應,膽被認為是肝的精氣所在,而肝被認為與眼睛相關,但是不同動物的膽,藥效不同,也各有解釋。比如江戶時期的日本醫生認為熊膽能通全身之氣,而不講肝與膽的關係。巫仁恕教授指出,已有學者提出「人文昆蟲學」一詞,而中國人關於象的知識同樣深具人文象徵意義,因此或許可以著重於中國人對於象的想像。張教授回應這是很有意思的發展方向,能觸動讀者的是人與象的關係,而不會只是象膽。最後有學者提問中國人傾向用既有知識詮釋新的發現,那麼這些新發現是否擴大與完善了原本的知識體系?張教授回應,用這種方式,中國人一方面鞏固既有知識的權威性,但同時也吸納了外來的新養分,從而讓它更富有開放性。其實,現代科學也有類似的情形。演講就在熱烈討論劃上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