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安屴教授 (Emily Mokros) 演講「Between Wars in Beijing: Taking Stock of the Taiping Northern Invasion in Mid-1850s Zhili」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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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ily Mokros教授本次講題「Between Wars in Beijing: Taking Stock of the Taiping Northern Invasion in Mid-1850s Zhili」,為其寫作中的新書章節。Mokros 教授以縣志、詩集、私人史著等材料為核心,討論在 1850 年代,太平天國北伐北京的時期,時人如何討論、記述這段在直隸省進行中的歷史事件。
Mokros 教授認為,與太平天國在東南沿海的主要佔領區之記述相比,關於直隸省的記述有如下特點。首先,在這十年,除了太平天國的戰事之外,直隸省還發生諸如黃河改道、蝗災、捻亂、錢法改革等諸多事件。因此,在時人眼中,太平天國「北竄」僅是一系列災難之一,而非獨立於直隸所遭受的天災、人禍之外。例如在當時的《固安縣志》(1859年) 就寫道:「惟時黃流橫溢,四郊盡成澤國,加以逆氛北竄,相去僅四百餘里。防兵駐境內,田野荒蕪,商賈斷絕邑之,民幾不聊生矣。」文中,黃河改道與太平天國,同為作者所記述的直隸省內「民不聊生」之一部分。
再者,相較於許多本土文學作品描寫太平天國對於東南沿海創傷性,這段時間直隸省的記載很多是由「外人」寫就。包括宦遊的士人、重臣大吏幕府中的成員,又或者是與上述幕府成員有聯繫的士人等。例如曾入河南巡撫嚴樹森幕府、與曾國藩交往的方宗誠 (1818-1888)、入駱秉章幕府的黃彭年 (1824-1890),以及與黃彭年來往的唐炯 (1829-1909) 等等。
這些「外人」撰述太平天國北伐史事,其目的除了紀錄事件之外,也是為了傳遞他們理想的價值觀。特別是為壯烈犧牲的「守土官」事蹟大書特書。例如罵賊而死的臨洺關同知周憲曾、身中七刀的沙河縣知縣王衡等等。這些記述既讚揚守土官寧死不屈,也是對清軍隊的責問,因守土官之所以陣亡,往往與清軍的缺席乃至戰敗有關。同時,這些記述也質疑朝廷對於守土官的標準過苛。例如有守土官陳登漢重傷後僥倖為人救活,卻反因沒有壯烈犧牲而遭到流放。這些官方記述著重凸顯守土官員慷慨就義的氣節,但是對於一般民眾在戰時的受害經歷則記述不多。Mokros 教授提示,我們難以想像在圍城等軍事活動的情況下,平民百姓還能安然無事。
此外,這些「外人」可能也是在向潛在的政治、軍事贊助者提供情報,用以理解、分析局勢,並為接下來的討伐太平天國行動提供對策。例如,當唐炯將其詩作〈書欒城縣知縣危公死事詩〉寄給黃彭年時,他不只是向對方傳達一位烈士的故事,同時也講述了農穫、天災、民心等有益於了解華北戰事的資訊,乃至於河南、安徽官軍的軍事部署。Mokros 教授提醒,這顯示出這些關於直隸省戰事的撰述,都完成於「戰事尚未完結之時」的當下;亦即這些記述本身就是要為解決戰事有所助益而做。例如當黃彭年為陳鍾祥《夏雨軒雜文》作序時,是咸豐十年 (1860),大清各地的戰爭,都仍方興未艾。
總結來說,關於太平天國戰爭記載,是直隸省當時諸多天災人禍的一部分,北京周邊居民,以及記述的外來者,並不將其單獨理解。也可以說,與太平天國在江南的戰爭回憶相比,時人眼中太平天國的北伐戰爭,並未帶來相同的創傷。再者,眾多從事撰述的外來者,並非單純紀錄事件,其寫作目的有二。一是為了傳播理想的價值觀、批評當前政府的缺陷;二者也是為了向主掌軍政大權者傳遞有用的政治、軍事情報。而這些目的與撰述的「同時代性」有極大的關聯;亦即在這些外來者寫作的當下,戰事尚未結束,如何有益於解決問題,是他們最為關切的所在。
與談人金環教授評論道,關於太平天國北伐對華北社會的影響,目前仍有很多值得深入研究的議題。Mokros 教授今日的演講,從方志、私人記述、官修歷史、詩集等不同材料出發,讓我們對時人如何記憶、理解這場戰事,有了更全面的認識。金環教授特別提醒,Mokros 教授提示我們,官軍對地方民生的破壞可能遠大於太平軍,這可以讓我們對戰爭如何影響地方社會,尤其是 “Small Violence” 的頻繁發生,有不一樣的衡量標準。另外,Mokros 教授也促使我們注意到,不同的歷史記述之間的差異,特別是在評價人物的詮釋,如陳登漢一事,官方與私家的記述就有全然相異的評價。
隨之,金環教授提出五個問題請教。首先,Mokros 教授所觸及的華北史料,是否傳達出與江南地區對戰爭敘述,有著截然不同的戰爭經驗?第二,金環教授依自己的史料閱讀經驗,自然環境與戰爭破壞,是太平天國在南方戰爭記述的重要元素,這與北方戰事經驗和自然環境之間的關係有多少差異?第三,金環教授注意到,Mokros 教授認為關於直隸省的太平天國戰爭經驗,缺乏日常性的記載,這令人好奇,這般缺乏日常經驗的戰爭記述,是否反映在其他北方戰爭的記述之中。第四,Mokros 教授在演講中所提及的記述,似乎都非由戰爭親身經歷者所做,這個特點是否意味著直隸省第一手戰爭經驗的記載較少?。最後,在 Mokros 教授的敘述中,黃彭年一再地出現在不同人的故事中,似是極為關鍵的人物。金環教授想請 Mokros 教授對這個人物再多展開敘述。
Mokros 教授回應道,儘管在南北的記述中,都曾經出現關於太平軍身分認定的混淆,但在北方記述中,平民百姓對太平軍與土匪的區分是很模糊的;多數人只知道這是一群較大規模的武裝集團,並不太關心太平軍與一般盜匪有何差異。
滄洲的案例特別值得一提,因為其中顯示旗人與一般漢人間在防務上的關係,是其他地方較少提及的。北方與南方在記述之間的另一個差異是,對南方來說,京城是遙遠的存在,但北京卻與直隸省的官員、居民近在咫尺。然而即使是京城防務,似乎也對敵人缺乏正確的認識。他們對於如何判別所搜捕到的疑犯是否真屬太平軍的標準,可能只是因他們身上有刺青等細項。在抓捕到的人犯中,有不少人根本是當地居民;他們因各種原因,或主動、或被動地加入太平軍。
當地居民加入太平軍這點上,就連結到金環教授的第二個問題。Mokros 教授說明,當時直隸的經濟,同時在天災、戰事以及政府經濟措施、防務政策的結合下遭到摧毀,北京發行的錢幣亦不受居民所信任。在此情形下,直隸部分居民樂意服務太平軍,藉此得到款項返鄉。這種心理因素,可能是直隸省特殊的情形。至於一手紀錄,在僧格林沁所俘虜的太平軍中,有人成為資訊提供者,為清廷提供當時關於太平軍的第一手記錄。
關於黃彭年,Mokros 教授近年才入手他的日記。資料顯示,黃彭年確實是直隸省太平天國戰爭敘事的情報網路中,相當重要的人物。他本人對這些訊息收集相當感興趣,多次要求尋找知情人士報導、寄信給他。可以說他一直忙於收集、整理及分類這些資訊的工作中。
主持人李仁淵教授分享了三點想法。首先,過去對太平天國的研究以南方居多,Mokros 教授本次的演講,讓我們認識到太平天國不僅是一個南方的現象,它在北方也造成深刻的影響,並留下豐富的紀錄。不過,除了文集之外,官方檔案或許會因華北離京師更近的事實,留下來的紀錄在性質上或許與南方不同,影響到我們對戰事的記憶。《京報》也許是一個線索。再者,本次的演講促使我們進一步思考一個大問題:「戰爭如何記憶和書寫?」我們可以透過南、北對這場戰事的不同記述方式,進行一些比較。在江南許多當地人出版的戰爭記憶與地方的認同和重建相關,而華北這些由外人書寫的戰爭記述如何出版、流傳、閱讀?這些記述的目的與意義或許便與南方不同。
Mokros 教授非常感謝李教授提出資訊流傳的問題。她指出,當時北京處於怎麼樣的「孤島」狀態,就是理解資訊傳播很重要的因素。人員是否能進出北京?是否安全?當時如何在華北旅行?這些都會影響到資訊流傳。南方與北方記述之不同也是很有趣的問題。即使在當時,北方關於太平天國的記述,可能也因為南方的戰事還在進行,而被擺到較不重要的位置。而隨著時間推移,人們可能越來越不願意描述滿漢之間合作的事情。以 Mokros 教授很重視的滄洲而言,在民國時代的方志就不再記載旗人與漢人的合作。關於《京報》,遺憾地是,並沒有太多關於太平天國細節的記載,而大多僅停留在政府運作的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