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宜莊教授演講「關於清朝民族與邊疆問題的幾點思考」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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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文化思想史研究室主辦「他山之石」系列演講,本次邀請定宜莊教授主講「關於清朝民族與邊疆問題的幾點思考」。定教授研究核心是清史與滿族史,也擅長以田野口述訪問的形式追索清代八旗後人的足跡。本次演講主題,是定教授這四、五年來關注的課題;此議題之發想,原與北京官方所主導「大清史」的纂修工程有關。
演講伊始,定教授指出她最關心的議題乃是「滿族之重建」。之所以如此命題,是因已知的清代八旗制度以及藉由制度劃歸身分的旗人,是隨八旗這一社會組織而成立,與今日的滿族無論在定義或人群型態上均不相同。定教授認為,「滿族之重建」大略從清末逐步發展而來,而此課題相對於「漢怎麼成為一個民族?」是較少人談論的議題,值得深入追索,滿族是如何成為現今所認知的樣貌。
此一關懷的由來,最初與「大清史」的纂修工程相關。定教授提及:原先該計畫研擬預計纂修三十個專志,其中「八旗志」一項後來遭到撤除,讓她意識到其間的問題,進而檢視三十志中究竟有哪些篇目。她發現「大清史」後來審定的修纂計畫中,既無八旗制度的專志,也無「內務府志」。爾後莊吉發先生前往大陸交流,也曾數次呼籲應專立「國語志」(按:即清語)亦未有結果。修纂決策單位後來另立「民族志」,其中有「東北民族」,滿族約占「東北民族」的七成篇幅。定教授遂提出兩個疑問:首先,是滿族置於民族志中是否妥適的問題。其次,從清朝的角度來說,滿族並非僅限於東北民族。她後來雖退出參與修史的計畫,卻也開啟了她研究「滿族何以成為東北民族」的契機。
定教授陳述因由之後,把問題梳理為二:一、滿族的消失;二、滿族怎麼成為東北民族。這兩個問題恰扣著「重建」一詞。關於滿族的消失或滅亡,定教授指出,滿族可說是清朝官方締造的群體,早在滿洲入關之前,努爾哈赤 (Nurhaci, 1559-1626) 一面擴張統治地區,一面吸納遼東漢人、蒙古等族群,將之編入八旗體制內。
八旗制度延續到清末革命風潮及清帝遜位的政治變動中,曾有「滿族」與「旗族」兩類論述。尤其清帝遜位後訂立的優待條款,必須定義哪些人適用此條例,使得「旗族」一說甚為流行。但 1924 年馮玉祥逼宮,八旗制度完全解體,旗族不復存在,可謂「消失」。另一方面,也有部分滿洲人並不認同內地十八省的中國,故隨入後來建立的滿洲國。此後出現的如《福昭創業記》這類書籍,講述「祖先創業」等事蹟,為「遺民文化」的表述,也是「遺民認同」的一個伏筆。
1945 年中日戰爭結束後,有人重新提起「滿族」一詞。其中以溥心畬 (1896-1963) 最為重要。他未進入滿洲國,故戰後受到國民政府認可,以愛新覺羅家族的身分成為國大代表。溥氏後用「滿族」為號召,建立「滿洲文化協進會」,目標則為闡揚滿族文化,並呼籲旗人的後代不得再被污名化。因為清亡之後,旗人面臨就業、就學等問題,大多數人為了現實,改為漢姓,如定教授的家族也是一例。溥心畬提倡滿洲功績,包含兩點:修《四庫全書》以及遜位以保國家政權和平過渡,免去分裂。定教授認為從 1947 年協會之成立大會以滿語讀賀詞,顯見該群體存有認同。但其時國共情勢緊張,且該群體也不高調談論所倡議的主張,因此這一時期的活動只能視為發展關鍵,並非結果。
1949 年中共取得統治權後,滿族重建方向朝「東北民族」發展。中共統治之初,政協僅有愛新覺羅後裔代表,並無「滿族政協代表」,與其他少數民族相比,顯然有差別。鑑於這種情況,愛新覺羅家族、山東青州滿城駐防後裔,以及進入新疆伊犁的滿洲人後代等提出呼籲,並趁參加 1950 年國慶典禮的機會,向周恩來上書。周氏因曾在鐵嶺生活過一段時間,較為了解滿人的情況,故這份上書亦獲得官方重視,公開承認清代滿族的貢獻,包含確定中國版圖、人口成長以及滿漢文化融合等論點,同時要人們不要把「滿」、「清」二字並列,以免滿族人被歸類為「壞的」份子。但定教授也提醒大家,當時候提出呼籲的群體,並未包含滿族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群體:北京旗人。就人口統計言,在北京地區只有一萬人申報自己的族群為滿族,更多的人選擇隱姓埋名。從以上發展均可見,1949 年以後滿族的重建主要是由中共官方主導。這一特色,也能從 1956 年「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以及到文革之後的「簡史」和「簡志」修纂活動看出。
定教授訪查當時參加調查的幾位人員,注意到當初選擇「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的田野點,均帶有濃厚的政治因素,重點都放在農村,調查者對於清朝歷史也沒有細緻了解。以致於後續撰寫成《滿族簡志》時,談到滿族人口聚居地均認為多數生活在遼寧、黑龍江,少數分布在吉林省。這導致兩個後果:首先,研究滿族的人都往東北農村田調訪問,近的也只在河北幾個自治縣調查,對北京城內的都市滿族後裔不夠重視。其次,當文革之後,民族識別工作重啟,不少人為了現實的糧食配給與考試加分,更改、恢復少數民族身分,其中成長最快的就是滿族。但是滿族的地位卻未有相應的變化,對比於其他少數民族的自治區,滿族僅停留在自治縣的層級。
定教授於演講尾聲重申,滿族乃重新建構的民族,不可否認與政治發展、統治目的相關。但就學術的角度來說,從「大清史」以來,始終未清晰的反省「滿族」研究有何不足,因此研究者得以對此議題有更深入的思考。
演講之後,與會學者提問:滿族的形成過程中,如何看待愛新覺羅家族?「東北滿族」與清朝制度有什麼關聯?定教授指出,當時入關是連同人力、物力一併帶入北京,爾後移入東北的雖有少數「佛滿洲」,但大多數是「新滿洲」和加入內務府的「隨旗人」,亦即漢人。[1] 然而,定教授仍認為最代表滿洲文化的是北京旗人,因此不同意把滿族等於東北民族。至於愛新覺羅後裔,在清代歸屬宗室,記載於玉牒中。至 1924 年統計之時,已有八萬多人,自成一類群體。因此 1947 年溥心畬雖以滿族為號召爭取權益,但深一層看,主要目標還是為愛新覺羅後裔爭取權益。政治大學歷史系博士生許富翔進一步請教「滿族文化協進會」研究資料之相關議題。定教授指出,此方面她留意到國史館有部分相關材料,也曾想做訪談,但因熟知情形的人早逝世而未果,然此議題確實值得關心。
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博士生馬恆提問,八旗漢軍歸屬滿、漢何方?定教授指出,該群體的研究仍屬空白。但從辛亥革命時期所留部分文獻,可知當時漢軍與滿人屬旗人群體,而旗人與漢人的區別,大過滿人與漢軍的區別,漢軍爾後並不認同滿族,多呈報自己為漢族。
最後一個提問則是:調查過程中,是否注意到駐防八旗與北京旗人所說的北京話,有什麼相近之處?定教授回答,乾隆朝漢軍出旗,地方駐防缺乏的部分由京旗派往,因此他們是帶著官話到當地生活。大底來說,這批人與當地人有顯著語言差異,或被稱為「說北方話的人」,或者該群體不講當地方言。
[1]佛滿洲、新滿洲、隨旗人都是當時的特定詞彙。前兩者可參見《滿族大詞典》,「隨旗人」可參見定宜莊教授著作《遼東移民中的旗人社會》。「隨旗人」這個詞彙並未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認可,是定教授從田野中得知這些人的自稱,從而寫入書中的。簡單地說,他們是從山東等地遷移到遼東的漢人,被清朝編入內務府的莊園,所以也成為旗人;但他們始終不認同他們的滿人身分,所以自稱是「降滿的」、「隨旗的」(而不是八旗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