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汎森教授演講「史家的技藝:傅斯年的眉批與題識」紀要

 
講題: 史家的技藝:傅斯年的眉批與題識
主講人: 王汎森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
主持人: 張素卿教授(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
時間: 2021 年 3 月 19 日(五)下午 3:30 至 5:30
地點: 國立臺灣大學 文學院會議室
撰寫人: 紀晏如(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
 
王汎森教授演講「史家的技藝:傅斯年的眉批與題識」紀要
 

  本次演講為 2021 年臺大中文系「潘寶霞女士講座」系列之三,由王汎森教授主講。王教授談到開始致力於研究傅斯年 (1896-1950) 的動機,是因為接觸到傅斯年檔案的過程中,受到余英時先生的鼓勵,表示能用檔案研究歷史的機會非常難得,因此開啟了王教授的研究機緣。

  本次演講聚焦於新近出版的四大冊《傅斯年眉批題跋輯錄》,由王教授與史語所同仁合編,均為傅斯年對各種書籍的眉批與題跋,所以內容並無系統。王教授之所以關注此議題,是希望透過批註了解傅斯年在作品中的思維脈絡,並對傅斯年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王教授將傅斯年發表的作品比喻為冰山在水面以上的事物,水面以下還有隱而不見的部分,而藉由這些眉批,可供我們探尋這些隱而未顯之處。王教授將之分為幾個部分,首先是傅斯年思想的變化,如《性命古訓辯證》、《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夷夏東西說〉等,均可見其觀念改變之處,或沒有繼續發展的想法。其次為探尋傅斯年已顯現的思想、已發表的著作,是如何由一張更大、更細密的網所支撐。譬如近代科學史研究中有名的例子,便是從牛頓 (1643-1727) 的手稿發現許多了不起的成就都與煉金術,尤其與新柏拉圖主義息息相關。再者,傅斯年的學術論點及其形成過程,可以從這些眉批中獲得一些蛛絲馬跡。若我們將手稿當成作家的雙重大腦,便能探測作者在顯性、隱性兩方面有無相互支援或者相互矛盾之處。如傅斯年在《性命古訓辨證》最後一章,談及宋明理學與性命之間的關係,其中許多說法曾在他早年的眉批中出現,只是略有變化。他不同意戴震 (1724-1777) 主張理學源自佛家之說,認為應是出自中國本土根源,只是稍受禪宗影響。如其眉批所記:「二元論在漢代必流行」、「李(翱)說固受釋家影響,然亦本之孟子」、「復性之義,孟子實言之」等均為佐證。

  又如當年傅斯年在王國維 (1877-1927) 的《殷周制度論》中,對「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上做了眉批,對殷周制度之不同,寫下了「此蓋民族代興之故」六字。民初承接了晚清革命之緒,人人都在談論種族議題。傅斯年認為殷人來自東方,類希臘人;周人則是西方人,如《左傳》所言「自竄於戎狄之間」,類羅馬人。他將殷周之間的更迭視為「民族代興」。像這一類的眉批就可以看出,傅斯年在思考問題時的態度。

  王教授認為眉批中對三個相互關聯的主題有更集中的表現。第一是晚清今古文之爭對傅斯年的影響。第二是他的疑古傾向。第三,前述的兩個因素,為他對古籍打開了一個解放的態度,進一步使他將「聖經賢傳」、「既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的古書,視為「與時進止」的。整體而言有一個「文本生成」的過程。王教授說,我們後來熟悉的「聖道王功」所寄託的「聖經賢傳」,在傅斯年看來每每是各種「化」——人化、名教化、系統化等過程的產物。

  從紛繁的眉批中可以看出傅斯年對於今古文之爭的態度。王教授說,在傅斯年自題的筆記本「荅闌散記」中,有模仿舊小說題材,諷刺疑古派(錢玄同 [1887-1939]、顧頡剛 [1893-1980])的短篇寓言小說。但從眉批中看,他早年受晚清以來今文家的疑偽思想影響其實比想像深。傅斯年認為作《左氏春秋考證》、主張《左傳》多偽的劉逢祿 (1776-1829) 並非全無可取之處,後來他在《史記研究》中也提到:「而今古學之爭,自劉逢祿至崔適,雖不免含著甚多非常異議可怪之論,究竟已經尋出好多東西來,這都是我們的憑藉。」而由《傅斯年眉批題跋輯錄》中所蒐羅的眉批來看,傅斯年一直深受晚清今文學家的影響。譬如他認為劉歆 (c. 50 BCE - 23 CE)「作偽」,到處言「歆」所加、「偽」、「作偽者不察之甚」、「此等關涉歷事者,歆所加無疑」。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中說:「西漢末年的大作偽,也有近代所謂今文學家一派人的辯論,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就是這一偽題目中之大成,雖然其中過了度,太粗疏的地方很多,但這件事實的大概可知道。」

  傅斯年是五四運動學生領袖之一,深受胡適 (1891-1962)〈新思潮的意義〉影響,對古書採取評判態度。如他在《諸葛武侯文集》上批:「此必偽」、「此南北朝偽書」,他常在各種書籍中看出許多因不同時代所顯出的不同面貌,藉此重現一個五四青年的批判眼光。他對劉知幾 (661-721) 的《史通》疑古態度就幾近全然欣賞,眉批說:「人所不識,識之不敢言者,子玄俱言之。器局瞻略,豈窺管者所能測其萬一乎?」但他的疑古態度與《古史辨》的健將顧頡剛等並不完全相同。傅斯年認為傳說、神話、史詩是另一種文類,不能完全當作信史研究,應當明確考訂其年代、發生地等。神話中含有信史的內容,並不代表神話就是信史,但也不能全然用批判信史的角度去看待這些傳說 (saga)。如《古史辨》伊始便批評大禹治水,然而傅斯年認為這是神話,傳說裡面可能隱現有若干事實,但「不能刻地求之」,不能用考古的方式來考訂。

  前面提到,王教授認為「文本生成學」的觀念是《傅斯年眉批題跋輯錄》中所顯露出的一個重要主題。傅斯年認為文本 (text) 本身具流動性,並非是固定的。他認為文獻既是流動的,亦是生成的,像是一個有機體一樣,隨著文人寫作的身分、背景、環境與文書條件等而流變,而有一個「與時進止」的過程。傅斯年認為先秦文籍的內容之間經常是流動的,尤其經書、子書的許多內容,就如千門萬戶一般。如在《商君書‧更法》下批:「此篇酷同戰國策趙武靈王與肥義語,不知誰抄誰?」清儒也有類似的看法,如陳澧 (1810-1882)《東塾讀書記》也有談及此一現象。

  傅斯年很注意作者的說話身分,是從自己還是別人出發?或者是從天下國家的角度立論。如章學誠 (1738-1801) 所言,古人不離事言理,古人最初不太會寫像後來的《呂氏春秋》那樣具系統性的書。因此在這些眉批中,也可以看到傅斯年會注意作者是在講系統之論還是講切己之事。

  傅斯年也認為文本的生成有其社會背景,因應社會環境不同而產生不同文本,如《尚書》合於上古,《春秋》合於孔子時代。古代書寫不便,因此產生文體不能太長的限制,像「元年初,王正月」這樣一兩句提要,便與竹簡的書寫條件有關,所以他也關注到書寫的材料、中國竹子的生產地等。

  從文本生成的過程也可以看出文本的「生成層位」。此觀點在傅斯年已發表的文章中即可見得,如〈戰國文籍中之篇式書體——一個短記〉文中就談到若干想法,但相關的眉批更為直接。傅斯年認為古書形成的過程是先有個內核,再逐漸發展與轉變,在《中國古代文學史演義》(頁 61)亦提到:「一書中自身之地層每不容分辨,必以一書最初之層為此書之時代固失之,必以其後層當之亦未為得。」以此看待陰陽家學說,如五行的系統成立雖然在後,但五行成立必然在前,都是拼湊而成,與時俱進。而這種「生成層位」的觀念也見諸於他的若干眉批中,如對鄭所南 (1241-1318)《心史》的眉批中,便可以看出這種思維。

  因為古代文本往往有一個生成的過程,故傅斯年認為漢代以前,古書、古事每每經歷各種「化」的過程。王教授將其歸納為以下五點。這五點的順序並不一定就是時代的先後順序。一、人化,這是傅斯年在一篇未刊稿中所用的詞。二、體系化,傅斯年常言系統思想是至漢儒才有,之前並沒有體系化的現象,故「東漢以後遂無新題目」,導致我們對先秦未能擁有正確的認識。三、倫理化。四、凝固化,很多東西到了東漢因為名教越來越強,所以凝固化,如《白虎通》即是一例。五、心性化,如「生之謂性」的「性」,在金文中原作「生」,心字旁是後世逐漸加上去的。

  王教授也從眉批題識中,看到做為讀者的傅斯年所顯現的閱讀風格。從眉批中可見傅斯年每每能由片語支字看出「時風眾勢」,如傅斯年認為《明史稿》中不談建文帝 (1377-1402) 出亡一事,是因為怕影射雍正 (1678-1735) 奪嫡。他也注意到歷史轉折關鍵之處,認為中國上古只有東西之分,沒有南北之限。〈夷夏東西說〉指出在永嘉之亂以前,中國只有東西之爭,無南北之爭,就是例證。從眉批中亦可看出傅斯年讀書時非凡的想像力,這與他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所強調史料證據的做法非常不同。他的任何眉批必有兩三千年人物、史事作為背景,從中可見其讀書之深細。傅斯年對《後漢書》、《三國志》、《晉書》、《南史》、《北史》、《明史》、《清史稿》相當熟稔,吳晗 (1909-1969) 撰寫《朱元璋傳》就是出自傅斯年建議,還曾擬一份目錄給傅斯年過目。

  從眉批中也可見傅斯年的生平軌跡。如他在汪中 (1925-2010)《述學》中記述:「此書吾少所誦習,能默誦者承辦,老而重讀,忽覺吾生如白駒之過隙也。」程端禮 (1271-1345)《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中亦有眉批,他的讀書日程與此書相近。又可見其平生買書狀況,如在吳世芬 (1796-1856)《捃古錄》中有:「余習金文,發端此書」之記載。另外,眉批亦有評騭古今學人高下的部分。舉例而言,他評錢大昕 (1728-1804)「僅考證學家,識此者少矣」。論龔自珍 (1792-1841)「小時了了,大乃不佳」。在王國維《觀堂集林》涉及聲韻學的某篇中,傅斯年批「此一段純無音學常識之言」。提及王維 (692-761) 詩中凡涉及佛理者多屬下品,因其不懂佛學等。然而,傅斯年對人物著述的評價也有先後轉變之現象,如他早年十分瞧不起丁佛言 (1878-1930),但是之後在《說文古籀補》批語:「丁君行事在進步黨政學系中可謂糞上英矣!吾以為金文熟而經典不熟,石文熟而史籍不熟,皆不能有多發明,乃致金石為小道。然丁君自有其才氣,舊題不諒,言之乃急」,說明自己過去對丁氏了解未深下語太快。


 

  最後,王教授提到傅斯年生前曾鄭重寫了兩頁他所想寫的大書《赤符論》的大綱。王教授原本想試著利用這些眉批提跋,配合傅斯年已發表的文章,將《赤符論》中的大綱補出一個大致的面目。這個工作雖然得到一點進展,但是比較詳細的報告則要俟諸將來了。

(編按:一、本文係寫稿人根據王汎森教授演講所作紀錄,一切以王汎森教授將撰寫的正式論文為準。二、本文照片由臺灣大學中文系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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