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蘭教授演講「元明西域地圖及其來源──以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Kangnido)為中心」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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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爾蘭教授來自哈薩克斯坦共和國,曾赴笈新疆大學、北京大學,2007 年取得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博士,先後任職於哈薩克馬爾古蘭考古機構 (The Margulan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德國波昂大學 (Bonn University),現為哈薩克斯坦納紮爾巴耶夫大學 (Nazarbayev University)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客座教授,近年主要研究十五至十六世紀明朝與歐亞大陸的關係。努教授通曉漢語、俄語及土耳其語,致力於整理和比對不同語文之史料,考證與明朝來往諸國的歷史發展。他在今年獲得漢學研究中心獎助來臺研究,曾以「十五、十六世紀明朝與歐亞各國關係研究」為主題,在寰宇漢學講座中介紹明代史籍中一些西域政權地理位置及概況。而此次在史語所的演講,則是他即將出版之專書《十三到十七世紀中期地理文獻與地圖所反映的歐亞歷史地理》(Eurasian Historical Geography as Reflected in Geographical Literature and in Maps from the Thirteenth to the Mid-Seventeenth Centuries) 的一部分,以〈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為中心,透過該圖和早期中國地理著作、阿拉伯地圖及文獻的比對,探討元明西域地圖繪製的知識傳統與地理概念,並對圖中地名進行考察。
〈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是一幅 1402 年在朝鮮製作的世界地圖,原圖現已不存,目前仍能見到的版本有二,皆藏於日本。一是藏於東京龍谷大學圖書館、由日人摹於 1500 年的版本;其二由長崎本光寺庋藏,亦被稱作「大明圖」,本次演講即以此版本進行說明。該幅彩繪地圖以中亞為界,承襲並結合十至十一世紀阿拉伯與唐代中國兩種不同的繪圖與地理知識體系,描繪了歐亞世界(西至歐洲、非洲,東到日本)的大致形狀。
努爾蘭教授認為,〈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對中亞以西地區(如歐、非兩洲)的描繪是根據阿拉伯地圖而非歐洲人所繪地圖,因為一些在該圖中已有標示的地點(如埃及),在當時的歐洲地圖中並未標出。十至十一世紀,伊斯蘭世界便已生產了為數眾多的地圖,除世界地圖外,亦有描繪阿拉伯、西亞、北非、地中海、波羅的海等地的區域地圖。但努教授亦指出,當時此類地圖的繪製者對內陸亞洲(即狹義的西域)地區所知甚少,故〈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西域部分的繪製,主要係承襲唐代的文獻。透過對圖中地名的考察,努教授發現亞洲腹地(蒙古及俄羅斯哈卡斯共和國)和西域(包括楚河流域、新疆和印度)等區域的地名,多源於兩唐書的相關地理記載。就該圖西域部分囊括的地區而言,在唐代都已留下清楚的文字記載。努教授更進一步判斷,該區域除碎葉以西部分外,其他內容均來自唐人賈耽 (730-805) 的輿圖。
努爾蘭教授如此判斷的理由,在於唐代地圖多著重描繪中國本土歷代國都之沿革,只有賈耽的〈海內華夷圖〉有較詳備的域外記載。雖然在《新唐書.賈耽列傳》中,並未提及賈氏有出國遊歷的經驗,但他曾擔任鴻臚寺少卿的職位,此為唐代接待進獻供品之外國使臣的單位,使其在任職期間獲知不少外邦訊息,並據以完成許多有關外國的地理著作。賈耽地理著作的數量與種類皆極為豐富,但多未流傳下來,只有〈海內華夷圖〉在 1137 年以〈華夷圖〉和〈禹跡圖〉的形式刻於石上,現保存在西安碑林。賈耽的輿圖多已失傳,其詳細內容亦已鮮為人知,不過努爾蘭教授認為,在〈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的西域部分,仍然保存了唐代繪畫輿地總圖的藝術風格,且圖中突厥和回紇汗國的地名,皆源於賈耽的記載,這些跡象都可看出該圖對賈氏所繪地圖的承襲。而在元代,官方又在此基礎上重繪世界地圖,聘請穆斯林學者參與繪製,並在北亞部分加入許多當時的地名,例如不里鴉地、火里禿麻(出自《蒙古秘史》)等。
在接下來的演講中,努爾蘭教授從南歐的西班牙和義大利半島開始,由西向東介紹他對〈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各區地名比較研究的成果。該圖西半部共標示了四百三十多處地名,分別譯自突厥、波斯、阿拉伯等不同語系的名稱,努教授將這些地名一一進行考據,探究其分別是由何種語系轉譯而來,以及實際指涉何處。以西西里島 (Sicily) 為例,該島在地圖中被稱作 Sahalina,此名應是源自阿拉伯對其之稱呼 Siqalīa;在早期中國地理文獻《諸方志》中,西西里島被稱作「斯加里野」,這無疑也是從阿拉伯文的 Siqalīa 音譯而來。又如標示於裏海(圖中稱為「久六灣」,應為「失六灣」,音譯自阿拉伯文地名 Shirwan)東北沿岸的地名「黑山」,則是直譯自波斯或突厥文地名(分別為 Sivāh Kūh、Qaraqorum,前者在許多十至十一世紀伊斯蘭世界的地理著作中都被提及)。圖中的裏海、鹹海被繪為一海,這也是承襲自阿拉伯的地理知識。另外,印度半島受伊斯蘭勢力影響的地區,其地名亦多譯自阿拉伯文的拼寫。換言之,該圖的中亞和印度部分,皆可說是中國與阿拉伯地理知識混雜交錯之處。
努爾蘭教授還提到,與龍谷大學收藏的版本不同,本光寺所存〈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在地理知識方面明顯受到 1541 年羅洪先《廣輿圖》等文本的影響。如南非與印度洋地區的繪置,都源自《廣輿圖》中的〈東南海夷圖〉、〈西南海夷圖〉等海圖。圖中繪有許多島嶼和港口,甚至包括喎喎 (Wāq-wāq) 等傳說中的國家。而最能反映本光寺藏圖與《廣輿圖》關聯的證據,在於該圖中合貓里、碟里、古里等地名,皆出自《廣輿圖》的〈華夷建置〉部分。當然,《廣輿圖》對阿拉伯地名的大量標示,亦反映其與阿拉伯地圖的淵源。
最後,努爾蘭教授介紹了兩幅可能為繪製〈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提供知識基礎的地圖。〈元經世大典地理圖〉較早前中國地圖新增不少中亞地名,並標出彰八里、仰吉八里、古塔巴、也迷失等準噶爾盆地城市,這些標示及其位置安排皆與〈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相似,可見二圖參考了同一地圖,而從《元經世大典》正文對此類地名的翻譯與地圖有所出入(如上述四地分別譯作長八里哈、養伊里合、忽達八、愛密里)來看,又可判斷該參考地圖並非使用漢文。努爾蘭教授認為,上述二圖參考的地圖,應是十一世紀伊斯蘭學者麻赫穆德‧喀什噶里 (Mahmūd al Kāšɣarī) 所繪製的世界地圖,因為〈元經世大典地理圖〉較以往輿圖新增的中亞地名,皆可見於該圖。
演講結束後,與會學者紛紛就不同層面提出問題。有些學者希望進一步瞭解賈耽所繪輿圖和元明西域地圖關聯的考證方式,有些學者則好奇當時是否尚有其他地區繪製類似的世界地圖,此外亦有學者提及目前頗受熱議的〈蒙古山水地圖〉真偽與時代問題。對此努爾蘭教授指出,〈蒙古山水地圖〉不可能是偽作,因為要偽造這類地圖,必須精通多國語言及其古代傳說、文獻,更要嫻熟道地的明代山水畫繪法;而從地名標示來看,該圖也不可能是清代所繪,因為清代不少重要地名皆已蒙古化,不像明代有許多地名是譯自突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