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宏教授演講「神魔演義、道法演繹──從「法」觀點出發的新嘗試」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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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中央研究院與國立臺灣大學創新性合作計劃「古代至近世中國與歐亞世界間的政治與宗教關係」所主辦「道教研究的新啟示」系列座談,於 2024 年首場活動邀請政治大學中文系高振宏教授主講。高教授的研究領域有道教與民間信仰、民間文學、民俗學、臺灣地方戲曲,著有《天母、武神與神禽:密教與道教、中國文學之交涉》一書。本次演講以近來宋元時期新興道法的研究角度,重新詮釋知名小說《封神演義》對民眾信仰的意義,並思考「道教文學」界定的可能。
問題的起點:道教.文學
高教授受教於李豐楙院士,研究文學與宗教之間的關係,並開設「道教文學」課程,然「道教文學」的名稱是否成立,仍有爭論。爭論點在於,是道教裡的文學作品?還是文學作品內有觸及道教層面即是?高教授剛開始閱讀作品時,確實會感到困惑,但透過近十年道教研究的突破,促使反思相關問題。首先,早期研究將道教經典內的文學作品獨立討論,趨近於文獻學整理,未完全觸及道教的精神。以魏晉時期道教上清經派的詩歌作品為例,就文學研究角度而言,在聲韻、音律和同期詩歌有所不同,但也有一些相似的論題,像是美國學者柏夷 (Stephen R. Bokenkamp) 最近關注的「有待、無待」問題。其二,文學作品是否只是一種史料?輔大的張超然教授認為文學作品有虛構成分,作為道教研究使用,未必準確;道經較能表現道教內涵。對此,高教授以為,應可考慮在道教研究中運用文學作品。文學作品在某種程度是真有所本,並非全是毫無邊際的想像,可以試圖找出「有所本」的內容。再者,對宗教信仰或大眾來說,這些故事的意義是什麼?高教授以小時候父親帶領觀看布袋戲演出《封神演義》的經驗為例,指出研究者是以理性的立場看待小說的虛構層面,然其父以信仰者身分,是誠心相信小說情節(例如哪吒蓮花化身),也就是「虛構」的小說卻形塑「真實」的大眾信仰。尤其進入田野現場,如民間法派的某些法術,有不少是以小說情節或概念為發想,而不見於《道藏》記載。換言之,即包含小說的傳播、再現的問題。
此外,將道教、佛教視為一種完整系統的宗教,亦成為研究上的限制。除了經典研究,更該思考宗教傳播帶來的變化。目前學界有提出「民間道教」、「民間佛教」的觀點,如普庵祖師及普庵咒的例子。在道教研究中亦關注到宋元時期「法派」(或稱「法教」)與道教的互動、連結。對此高教授暫稱作「道法傳統」,介於道教又保有民間法術、巫術(附身、血食)的特色。這些傳統改變過往對唐代以前道教的認知,反映出道教傳統進入地方社會的調整,而地方「法派」傳統也向道教靠攏,彼此相互碰撞的結果。另一方面,相對於宗教經典傳統,也需注意口頭傳統的影響,例如《封神演義》不僅是小說,也有戲曲演出,甚至作為寺廟壁畫、木雕、石刻等視覺觀感。這些視聽的層面比起書面文字更加有擴張力,並且涉及大眾如何認知、解釋與重構所認知的宗教。李豐楙院士「小說之教」的概念,說明小說有著教化功能,特別強調神魔小說對大眾的影響力。梅林寶 (Mark Meulenbeld) 教授提出「準儀式」(paraliturgy) 文本,認為《封神演義》不僅是小說,也是一種儀式文本。高教授受此兩者啟發,也關注《封神演義》這類的神魔小說在儀式被運用的現象,並舉出明刊本《北遊記》末後有相關祭祀規範和日期,提供普及知識,告訴大眾如何祭祀玄天上帝。
以「法」的觀點討論
高教授以「道法傳統」觀點,看《封神演義》、道教月孛法、《北遊記》及「周公鬥法桃花女」等題材,都不約而同與近世的新出道法(雷法、元帥神、內丹等)、佛教密法(摩利支天、穢跡金剛、大威德金剛等,尤其是多頭多臂的神祇形象)有密切關聯。此時道法儀式特徵有:道的法教化(更直接的驅邪治病)、法的道教化(地方法術進入道教)、地方神祇進入中國信仰神譜、介於人神之間的「法師」出現等。這些不同於隋唐以前道教傳統的特徵,有助於對明清時期神魔小說的理解。
回顧《封神演義》的相關研究,主要在作者考論、小說流變歷程、小說內佛道淵源、對民間信仰的影響,以及梅林寶所談「法師」傳統。其改以流行於大眾社會的「民間佛教」、「民間道教」,或是「法教」的新視角入手,重新解讀《封神演義》的「闡教」、「截教」與「西方教」的故事人物形象和寓意。
過去學界對於闡、截二教多有討論,定義闡教為「值得闡揚的正教」,作為敵對陣營的截教多被批評為「左道」。高教授認為,若說闡教的教主為元始天尊、太上老君(道德天尊),那麼通天教主所代表的應該是靈寶天尊,尤其截教的弟子大多是羽毛禽獸之流,恰好呼應靈寶天尊代表的靈寶經派。如果從靈寶天尊脫胎的通天教主,是引領門下各式異人散仙、羽毛禽獸,藉由歷經鬥法死亡的轉換封神,可能正是配合靈寶經度亡超昇的概念。那麼,闡、截二教就未必是從正邪對立出發所理解的「應該阻截的邪教」,還可能涵括了「半途應劫」、「生命遭劫(截)」的意思。
「神煞相剋」是《封神演義》另一個有趣的觀念,如丙靈公黃天化遇到黑煞星高繼能而亡。高繼能除了本身是殺星外,或許是因「黑殺」(翊聖)與天蓬、天猷和真武(佑聖)並列為北極驅邪院四聖,是宋元以來道法儀式中的主帥或重要統帥,神譜位階較高,才能超凌於象徵五岳之一泰山的丙靈公之上。類似的觀念也存在七煞星張奎亡五岳的情節中。在收服梅山七聖的過程,由女媧娘娘分別收服牛精金大升、猿精袁洪的橋段,令人聯想中國地方調查的「梅山教」。這種地方法派的神譜,常見追溯到更原始的盤古、女媧為至上神,或可理解小說為何安排女媧娘娘登場。
「法」的可能:西方教與密教、盤古王和鴻鈞道人
西方教所代表佛教的接引道人、準提道人,實是反映明代盛行的淨土信仰和準提信仰(準提法、準提咒)。其他角色如孔宣象徵孔雀明王、羽翼仙是大鵬金翅鳥、毗蘆仙是毘盧遮那佛、定光仙即為定光佛,可能來自唐宋時期流行的泗州大聖信仰或是福建地區的定光古佛信仰。西方教的神祇帶有強烈的密教特質,尤其在戰鬥時,常會化現多頭多臂的變相,有文殊廣法天尊、普賢道人、慈航道人、哪吒等。高教授提醒,在詮釋小說時,若只從傳統佛教經典去理解人物,會誤以為是小說家隨意編造,應更考慮密教或通俗佛教的元素。
在闡、截二教之上還有一位更高位的祖師——鴻鈞道人,小說存在不少對鴻鈞道人身分的暗示:「盤古生太極,兩儀四象循。一道傳三友……一氣化鴻鈞」,令人不禁想到宋代以後對法教(巫法)源流中「盤古王」的看法,鴻鈞道人有詮釋成盤古王的可能性,兼綜佛、道教及地方信仰的特質。高教授並舉例李豐楙院士收藏的神像掛軸,亦可見這樣的特質。
「封神」的意義與神譜
小說進入姜子牙在封神之前,向元始天尊請來「元始誥命」,高教授認為此段具有重要意義。封神台內的逢劫神仙都是魂魄無依、受苦沉淪的凶死亡魂,因此需透過元始符命前來救度、轉化其性質,如同目前所見的道教儀式,由頒降誥命,透過「救苦真符」拔度亡魂出離地獄。封神的次第對應,初以封柏鑒為「三界首領、八部三百六十五清福正神之職」,疑似暗指統攝諸神的玉皇上帝,再者封三山正神到五岳正神,象徵著宗教的龍虎山統領三山符籙與世俗的封禪祭典,構成雙重世界,穩定秩序。小說最後應有三百六十五位人物成神,可分為上四部(雷、火、瘟、斗)與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嶽、布雨興雲、善惡之神),具有階次概念。值得注意在姜子牙封神後,周武王進行封侯,成為各姓氏起源,是對神人世界的確立,於雙重敕封下的「文化起源」象徵。
綜合討論
演講結束後,由劉瓊云教授回應,並和其他與會來賓進行綜合討論。劉教授說明近年道教研究進展增快,像是高教授從宗教端出發,探求和文學的關係,展現道教的因素進入民間,使得站身文學端的研究者,可以看到宗教在其中的「變化」,尤其是各種不同神祇來源的梳理,然《封神演義》是否因此提出一個新的神譜?並思考小說的受眾會是誰?日本內閣文庫保存《封神演義》的萬曆年間金閶舒載陽刊本,有多頁插圖,能提供道教研究者接續探究。童永昌教授問及闡教十二金仙有「靈寶大法師」和靈寶經是否有關係?闡教是否還有不同的解讀意涵?徐兆安教授則好奇,按照這樣解讀脈絡,誰是可能的作者?王萌筱教授提問,西方教、闡教都有佛教元素的神祇,兩者背後有無內在邏輯區分,及小說形塑大眾知識的效度,該如何論證?高教授回應無論作者是誰,其關注的是作品中的信仰、道教知識、法術傳統等,考慮作者是如何這些元素呈現在大眾(尤其是宗教信仰者)視野,並非認為作者在創造新神譜;至於「靈寶大法師」應該跟靈寶經有關,卻未必按照道教神譜,可能是地方性認知。西方教、闡教的佛教元素神祇,其實最後都歸於西方教,實際在宋元道教神譜已吸納佛教人物,作者或許有自身的分判,而小說對大眾的影響,則是不斷在地方田野裡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