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凌瀚教授演講「時限與無限:《金瓶梅詞話》中貫穿敘事、媒介與身體的一個共通邏輯——兼論一般對於西門慶死因的誤判」紀要

 
講題: 時限與無限:《金瓶梅詞話》中貫穿敘事、媒介與身體的一個共通邏輯——兼論一般對於西門慶死因的誤判
主講人: 林凌瀚 (Ling Hon Lam) 教授(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東亞語言與文化系)
主持人: 劉瓊云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主辦單位: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捷克科學院亞非研究所台灣中心
時間: 2025 年 5 月 19 日(一)上午 10:00 至 12:00
地點: 中研院文哲所地下一樓多用途空間/線上會議室
撰寫人: 鄭兆宏(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生)
 
林凌瀚教授演講「時限與無限:《金瓶梅詞話》中貫穿敘事、媒介與身體的一個共通邏輯——兼論一般對於西門慶死因的誤判」紀要
 
        兩種時間觀:線性與循環

  本次演講中,林凌瀚教授指過去三十年的媒介理論研究與印刷文化史,顛覆了傳統文人評點話語講求的文章組織。可是他進一步提出:在另一層面上,文章組織其實可通過印刷媒體的的具體操作反過來獲得證實。敘事與媒介、有序與無序之間表面上的二律背反,必須放置在一更深遠的本體論背景裡——即資本的線性發展與循環周期這個複合時間性結構——方能透釋出比想像中更密切無間的依存關係和共通邏輯。

  問題的緣起,出自對時間的反思。保羅.利科 (Paul Ricœur, 1913-2005)《時間與敘事》認為敘事是為了折衷宇宙時間只有前/後之別的點列與過去/現在/將來相互重疊的現象學體驗之間不可瓦解的矛盾。姑言之,就是單向線性與曲折循環的矛盾,林教授強調《金瓶梅詞話》(以下簡稱《金瓶梅》)呈現的是循環時間與線性時間發生獨特的交錯揉合。

  傳統對於《金瓶梅》的理解,主要是對於婦女不貞、男子好色的道德批判,不過林教授從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中注意到,「戒淫奔」的道德批判其實與「盛衰消長」的「循環之機」緊密相扣,樂極生悲的禍福報應背後,隱含盛極而衰的生命周期,意味著「循環時間觀」。循環在此不能理解為無限重複,而是對過度(「淫」)作出反撥的「有限性」;就有限的個體生命而言,向起點的返歸其實就是塵歸塵、土歸土的終結。

  《金瓶梅》對《水滸傳》的改寫,乍看來是對此一有限性循環時間觀的大肆鋪張。《水滸傳》第 26 回開頭,武松順利出差返程,回末便以他逮殺潘金蓮和西門慶作結;《金瓶梅》相應的第 8 回則安排武松遇雨遲回,錯失復仇的時機,要遲至第 87 回才回歸雪恨,金蓮伏誅,中間形成了一條漫長的曲線,代表著借來的時間,構成了一個 “what if?” 的平行另類敘事,想像西門、金蓮二人從武松指縫間溜走了的話會如何風流快活為所欲為,但到頭來卻仍終難逃劫數,即欣欣子所謂「皆不出循環之機」。然而林教授指出西門慶早在第 79 回便已經暴斃身亡,其死在循環圓滿之前發生,因此不能盡以「色慾無窮、人命有限」的傳統生命週期解釋。林教授建議不妨反過來假設西門慶大可以不死,他的生命本可以無限地直線延長,那麼其猝死的真正原因必須在循環時間的有限性之外另找答案。不過在這之前,林教授擬從媒介形式和敘事結構入手,闡示小說中表面上的循環時間實質帶來線性無限擴展這一特殊現象。

        敘事、媒介與身體的循環與擴展

  林教授先透過圖表羅列《金瓶梅》第 1 回裡敘事者(說話人)對於武大軟弱被人欺的評論,細看其實自相矛盾,包含了「剛強至上」、「剛柔並濟」、「以柔制剛」、「都無所謂」這些互不相容的觀點,究其原因是印刷媒介將不同種類的文本拼貼起來。著名學者商偉早就注意到《金瓶梅》雜糅拼湊的風格與 16 世紀末坊間板行的通俗文學選本同出一轍,例如《大明天下春》每個版面分上中下三欄,各欄所載的作品題材風格都大相徑庭。商偉借此批評張竹坡強把《金瓶梅》讀成是單一作者苦心經營、結撰精密的作品,曝露了傳統文人對印刷媒介性質有欠了解。不過林教授提出一個相反相成的觀察:上述第 1 回的矛盾觀點,看似雜亂,其實從「剛而不柔」到「亦剛亦柔」到「不剛而柔」到「不剛不柔」,有條不紊地把四種可能性一網打盡,結構不可謂不嚴整;我們甚至大可利用 1/0、1/1、0/1、0/0 等二元數位列出表格,將嚴密排列的觀點加以空間化,它們彼此之間的對應關係便更一目了然。林教授進而論證:小說裡此類思維空間的結構化並非文人讀者一廂情願的曲解,而是承印刷媒介形式的版面空間之固定化而來的。試看晚明雕版印刷的通俗選本,它們的多欄目板式其實對版面空間的控制有著更高的要求,讓異質的各類文本流通雜處的同時,卻強化了書冊自我完足的印象。

  對應於此,《金瓶梅》小說所描述的家居空間,亦即四合院的形式,與媒介層面上的雕版印刷刊版其實是異形同構 (isomorphic),即同時體現出界劃分明卻又流通離散的兩面性。西門慶住在四合院中,雖然具有門牆作為屏障,但仍可翻越而偷情,更使得財產日漸增多;也就是說,家裡門牆愈是千瘡百孔,性慾與銀鈔愈是縱肆橫流,西門宅第花園愈益壯觀。反覆流通好像呈現了失序的狀態,其實是成就了更宏大的結構。

  林教授進一步分析《金瓶梅》第 11 至 20 回的敘事結構,裡面由大小週期的重複切入所組成,這些週期的共通基本部件是「丈夫缺席」,繼而「女子出軌」,而終之以「女子受罰」,但各週期有著伸縮、變化的調整餘地。可見文本不只重複,更是在大的循環之中蘊含小的循環,大的循環又籠罩在更大的循環之中,呈現前所未有的、以十回為單位的緊湊結構。敘事的重複在《水滸傳》中也常出現,但卻是口頭文學的痕跡,比如武松打虎和殺潘金蓮,與李逵殺虎相隔了差不多二十回,又出現了李逵殺虎和石秀唆使楊雄殺潘巧雲,兩個段落遙相呼應,但中間夾雜其他不相關的情節;對比之下,《金瓶梅》第 11 至 20 回裡潘金蓮、李瓶兒、李桂姐分別出軌受罰這幾個環節層層相扣,同樣是敘事的重複,卻顯示出印刷媒介獨有的對空間周密整合、駕馭的空前能力。由此可以發現《金瓶梅》中重複的新意義:循環反覆不再代表有限性,反而成為無限擴張的必經途徑,正如西門慶不偷人妻並且也讓別人偷其妻的話則無法擴大地盤,在在體現透過交換與流通擴大資本的基本邏輯。

  綜合上論種種,林教授歸結於晚明資本文化的特殊思維:流通循環即線性上升,愈多罅隙紕漏,愈是交流反復,愈能無限擴張,而非導致消亡。版刻媒介、四合院建築、小說中大型的敘事結構所呈現的此一共同邏輯,與其說是出於作者天才的設計,不如說是資本自我擴張的法則。雖然馬克思《資本論》力證現代資本主義裡的資本擴張不可能光靠買賣流通本身(那是重商主義的謬論),而是必須透過生產與剝削剩餘價值才能增殖。不過根據史學家卜正明 (Timothy Brook) 的說法,晚明的資本增值主要是透過買賣流通而非直接介入生產活動,擁有資本的商人買進賣出原料、半制成品和完成的商品,並不操控生產工具和模式。這一點讓《金瓶梅》裡資本透過循環流通進行無限線性上升的狂想獲得歷史現實的支持。

        西門慶之死與現代啟示錄

  《金瓶梅》第 79 回,對於西門慶的死亡,書中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來解釋,宛如農村經濟的道德教誨:重節儉、忌奢侈。然而《金瓶梅》卻直接提出了商業社會忌憚囤積的新思惟,不論是第 7 回提及的諺語:「世上錢財儻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抑或第 56 回西門慶自道:「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這些都呈現了錢財流通的觀念。

  關於西門慶之死,通常的說法是因為使用胡僧給的春藥,過度縱欲而導致精盡人亡(也就是虛耗了男性的「本錢」)。但春藥之所以是毒藥,不是因其耗盡精力,反而是因其阻絕了射精的衝動,釀成堵塞而無法發洩。這一關鍵,歷來讀者們都忽略掉了,可是第 49 回胡僧的口訣說得再明白不過:「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嚐……白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若還不解泄,毛脫盡精光。」其毒劇烈如此!胡僧授與的解毒之法是:「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傷。」意思是適時喝下冷水,「登時精來,一泄如注」(見第 50 回),則春藥並不傷身。但潘金蓮對西門下藥時不知道冷水泄精的竅門,最終西門慶堵塞的精液爆噴,「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導致死亡。可見精盡只是結果,背後原因不是虛耗,而是守財奴似地囤積過多。與傳統節儉戒淫的道德教育正好相反,「大爆炸」的真相是沒有得到流通釋放而造成慘禍。

  最後,林教授認為西門慶的死亡,雖然出於晚明的想像,卻可為現代資本主義提供啟示:耗用越多越形強勁的資本,即便在晚明具有現實基礎,也同時是小說裡 “what if ?” 的一種譫妄(萬一武松遇雨遲回,讓西門、金蓮繼續活下去肆意張狂的話會發生甚麼事情?),換言之這現實也有隨時破滅的可能;不是說這現實會被揭發為謬誤不實,而是說我們可能有朝醒來,不再相信它而已。當今晚期資本主義裡,資本通過循環流通無限擴張的譫妄,益發同時變為更牢固的現實和更強大的虛幻:誰都知道投資、消費、政府開支等一旦停頓,各國以至全球經濟馬上崩盤;可是一廂情願以為開銷自動帶來經濟繁榮,這想法卻成了對資本增殖源於剝削勞工的最大掩飾。然而正如資本流通掩飾了價值的剝削,開銷也成了經濟危機中的代罪羔羊,導致全球政府部門和私營企業致力於節約、裁員的反諷現象。換言之,資本不死的神話已死,我們正身處於反全球化以及普遍財經緊縮的危機之中,目睹流通釋放正被倒行逆施成了守財囤積,這或許就是大爆炸的前奏。

        綜合討論

  綜合討論階段,與會學者從文本敘事邏輯、傳統時間觀念,到資本與慾望的辯證以及作者的問題,展現出本場演講所引發的跨領域思考潛力。

  廖肇亨教授首先提出,胡僧提供春藥、試藥而餵給貓吃,其中可見佛教的影響,好奇《金瓶梅》前後情節是否能夠放在整體一起思考,因為西門慶的死亡當然有堵塞、流通不順暢的過程,但在此之前的鋪陳多為縱慾的描寫,資本的流通是否能夠完整解釋文本的所有情節。廖教授並問演講一開始採用利科的現象學方法討論時間是否必要。林教授則回應,雖然小說裡縱慾的鋪陳與最終的死亡可能存在千絲萬縷的關係,但本次的討論主要是反駁前人對於西門慶死亡乃是縱慾過度的結論,強調開棺驗屍,便會發現其死因其實是撐死,而非精盡人亡。至於利科的現象學,林教授指出其得力於聖奧古斯丁 (St. Augustine, 354-430) 從基督教角度對時間的悖論進行的思考,這思考與大乘佛教以至說一切有部對現在時、過去時、未來時的錯綜關係的辯論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現象學的進路,不可謂不關切要。

  楊玉成教授主要補充中國古典文化中直線與循環時間觀、經濟交換的概念,認為陰陽五行也是循環重複,似乎具有共同的背景;《管子》以來中國古代便具有一定的經濟觀,晚明與傳統的關係或許可以注意。進一步討論古典與現代的思想是否能夠更有效地連結,《金瓶梅》與資本主義的關係如何更深入探究?林教授的回應表示,《管子》與晚明的關係,楊聯陞著名論文〈侈靡論〉業已提到。這類思想在史上不絕如縷,但晚明期間與銀寶大量流入、印刷文化躍升等物質基礎相結合,則與《管子》時代大有出入。至於古代陰陽五行思想,可舉《易‧豐卦》為例,王弼形容其為關於「闡大」的作用,不過這闡大並非無限向上的線性發展,而是如彖傳所言「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簡直就是欣欣子所謂「盛衰消長」的「循環之機」,始終關乎循環時間的有限性,這與資本可透過循環達成無限線性擴展的主張終究有別。另外,此次演講雖強調晚明並非完全等同於現代資本主義,但透過《金瓶梅》,可讓我們意識到資本無窮地流通擴張既是現實,亦為譫妄,我們一旦停止相信,資本便即內爆,而目前的世界正處在這關口之上,此正是晚明小說給我們有關晚期資本主義末路的最大啟示。太史公有云「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此之謂乎?

  陳相因教授注意到《金瓶梅》內容除了佛教之外更與道教有關,春藥雖然是由胡僧提供,卻可見其中房中術的概念;並好奇西門慶是否由於美色的無形,才導致欲望無窮,身體為之枯竭?關於第一個討論,林教授認為房中術是有趣的討論,但西門慶並無採陰補陽之說,其因不洩而爆死的教訓,更與傳統房中術一味講求不泄,還精補腦的思路背道而馳;至於第二個問題,林教授認為與其將欲望無窮擴張歸因於無形之物,不如從馬克思《資本論》的唯物角度出發,只有在一切事物(最終包括時間)可用具體金錢來衡量的情況下,才會導致人類前所未有地對量的無止盡的追求,就如無形的美味不會驅動我們大量生產蘋果(因為吃多會膩),但一旦目的變為具體並可量化的錢財,資本家於是無止境地大量種植蘋果並生產五花八門的商品。林教授進一步強調西門慶實質上可以無窮無盡地進行性行為,他的暴斃不是因為匱乏,反而是由於長時間不泄精,阻閉了「本錢」的流通,讓其過久停滯於身體所致。

  線上與會的耶魯大學博士生根據本次演講顯示《金瓶梅》作者兩種邏輯的矛盾並存,希望進一步探討作者之於文本的意義。林教授認為,作者不詳,更可以反思閱讀《金瓶梅》是否一定需要討論作者的主體性,強調主體性已經是物化的概念,需要回到的是物化成立的條件,即從銀本位交換形式與印刷媒體的物質性入手,探討歷史本體論裡的時間模式,將泛泛而論的作者或者人的主體性懸置,以此解釋小說敘事形式與情節上的種種特殊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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